我聽了這個話,便有點驚顫了。……他卻不斷的向我道:
“因此,我媽還可以有幾個錢做飯吃。……但他們來的時候,媽便把我喊出來,不到半夜,是不叫我回去的。我爸爸他是知道的;而且他夜裏是再不回來的。……”
我聽到這裏,居然已明白了小順現在是在一個什麼環境裏了。仿佛有一篇小說中的事實告訴我:一個黃而瘦弱,目眶下陷,蓬著頭發的小孩子,每天他隻是赤著腳,在葦塘邊遊逛。忍著饑餓,去聽鳥朋友與水邊的蛙朋友的言語。時而去聽聽葦中的風聲,所響出的自然音樂。但是父親是個伺候偷吸鴉片的小夥役。母親呢,且是後母;是為了生活,去做最苦不過的出賣肉體的事。等到夜靜人稀的時候,惟有星光送他回到家中去。明日嗬,又是同樣的一天。這仿佛是由小說中告訴我的一般。但我真不相信,我幼時常常見麵的玉雪可愛的小順,竟會到這般田地。末後,我就又問他一句是:“天天晚上,你家出入的是些什麼樣的人?”
小順道:“我也不能常看見他們,然而有時也可以看見。他們有的是穿了灰色短衣服,歪戴了軍帽的;有些身上盡是些煤油氣,每人身上都帶有粗的銀的鏈子的;還有幾個是穿長衫的呢。每天晚上常有三個和四個,……可是有的時候一個也不上門來。”
“那為什麼呢?”我覺得這種逼迫的問法,太對不起這個小順孩子了。但我的心思為新奇的悲憐所充滿,又不能不問他。
小順笑著向我道:“你怎麼不知道呢?在馬頭巷那幾條街道上,每家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的。……”他接著又笑了。仿佛笑我一個讀書的人,卻這樣的少見少聞一般。
我覺得沒有什麼再問他了,而且也不忍再教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告訴這種命運的悲慘的曆史。他這時也如同正在尋思什麼一般,望著在黃昏淡露下的星光出神。我真實感到人間的萬有不齊,與變化無端的生活的運命,是極難抗違的。本來果使小順的親媽在日,恐怕還不至如此,然而以一個婦女過這樣的生活,他的現在的媽,自然也是天天在地獄中度生活的。
家庭嗬。家庭的組織與所遇到的運命。墮落呀。社會的生計的壓迫呀。我本來在這個雨後的湖畔,為消閑來的,如今許多的煩擾而複雜的問題,又在胸中打起圈子來。
你們試想一個忍著半饑苦的小孩子,在黃昏以後,獨自跑到葦塘邊來,消磨一個半夜。又試想到他的母親,在家中因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的最大且長久的侮辱,是個非人的生活。現代社會組織下的貧民的無可如何的死路到底是這樣嗬。我想到這裏,一重重的疑悶與煩惱,激起於心中,而方才湖上的晚景,所給予我的鮮明而且清幽的印象,早隨同了黑暗沉落在湖水的深處了。
我知道小順不敢在這個時候回家去,但我又不忍遺棄這個孤無伴侶的小孩子,在夜中的湖岸上獨看星光。因此使我既感覺到悲哀,更加上躊躇了。我隻索同他坐在柳樹下麵。待要再問他,實在覺得有點不忍了。同時我靜靜地想到一個環境中造就的兒童,不由得使我對著眼前的小順以及其他在小順的地位上的兒童,為之顫栗了。
正在這個無可如何的時候,突有一個尖呼而急劇的聲音,由對麵傳過來。原來是喊的“小順……在哪……裏嗬?”的幾個字,即時將沉靜的空中衝破。我不覺得愕然地立了起來。小順也嚇得將手中所沒有放下的竹竿投入在水裏,由一邊的小徑上跑過去。我在迷惘中不曉得什麼事突然發生。這時對麵由葦叢樹下麵跑過來的一個中年人的黑影,拉了小順就走。一邊走著,一邊說道:“你爸爸今天晚上在煙館子,被……巡警抓了,……進去,你家裏,……伍大爺正在那裏,誰敢去得?……小孩子。西鄰家李伯伯,……叫我把你喊……去,……”
他們的黑影,隨了夜中的濃霧,漸走漸遠。而那位中年男子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太分明了。
我也就一步一步地踱回家來。在濃密的夜霧中,行人也少了,我隻覺得胸頭沉沉地,仿佛這天晚上的氣壓度數,分外低了好多。而一路上引導我的星光,也模糊暗淡,看不明亮。
一九二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