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上,小妞兒正在下房坐近燈旁縫一對枕頭頂兒,忽聽見大小姐叫喊她,放下針線,就跑到上房。
她與大小姐捶腿時,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閑話:
“大小姐,前天幹媽送我一對很好看的枕頭頂兒,一邊是一隻翠鳥,一邊是一隻鳳凰。”
“怎麼還有繡半隻鳥的嗎?”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說。
“說起我這對枕頭頂兒,話長哪。咳,為了它,我還和幹姐姐嘔了回子氣,那本來是王二嫂給我幹媽的,她說這是從兩個弄髒了的大靠墊子上剪下來的。新的時候好看極那。一個繡的是荷花和翠鳥,那一個是繡的一隻鳳凰站在石山上,頭一天,人家送給她們老爺,就放在客廳的椅子上,當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髒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腳踏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少爺看見就叫王二嫂撿了去。幹媽後來就和王二嫂要了來給我,那晚上,我拿回家來足足看了好一會兒,真愛死人咧,隻那鳳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樣線。那翠鳥的眼睛望著池子裏的小魚兒真要繡活了,那眼睛真個發亮,不知用什麼線繡的。”
大小姐聽到這裏忽然心中一動,小妞兒還往下說:
“真可惜,這樣好看東西毀了。幹媽前天見了我,教我剪去髒的地方拿來縫一對枕頭頂兒。哪知道幹姐姐真小氣,說我看見幹媽好東西就想法子討了去。”
大小姐沒有理會她們嘔氣的話,卻隻在回想她前年的伏天曾繡過一對很精細的靠墊——上頭也有翠鳥與鳳凰的。那時白天太熱,拿不得針,常常留到晚上繡,完了工,還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這鳥比她的怎樣,吩咐小妞兒把那對枕頂兒立刻拿來。
小妞兒把枕頂片兒拿來說:
“大小姐你看著這樣好的黑青雲霞緞的地子都髒了。這鳥聽說從前都是凸出來的,現在已經踏凹了。您看。這鳥的冠子,這鳥的紅嘴,顏色到現在還很鮮亮。王二嫂說那翠鳥的眼珠子,從前還有兩顆真珠子鑲在裏頭,這荷花不行了,都成灰色了。荷葉太大,做枕頂兒用不著,……這個山石旁還有小花朵兒……”
大小姐隻管對著這兩塊繡花片子出神,小妞兒末了說的話,一句聽不清了。她隻回憶起她做那鳥冠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汙了嫩黃的線,繡完才發現;一次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荷葉太大塊更難繡,用一樣綠色板滯,足足配了十二色綠線,……做完那對靠墊以後,送給白家,不少親戚朋友對她的父母進了許多諛詞,她的閨中女伴,取笑了許多話,她聽到常常自己紅著臉微笑,還有,她夜裏也曾夢到她從來未經曆過的嬌羞傲氣,穿戴著此生未有過的衣飾,許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羨慕她,許多女伴麵上顯出嫉妒顏色,那種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遠不願再想起它來撩亂心思。今天卻碰到了,便一一想起來。
小妞兒見她默默不言,直著眼,隻管看那枕頂片兒,說:“大小姐也喜歡它不是?這樣針線活,真愛死人呢。明兒照樣繡一對兒不好嗎?”
大小姐沒有聽見小妞兒問的什麼,隻能搖了搖頭算答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