績,豈不是更沒麵子,小東心想讓媽說幾句好了,反正他們得走,也說不多久。

在何圖靈眼裏,林玉旋是他聰慧而慵懶的妻子,他們的愛情故事才進行沒多久,忽然間天崩地裂,殺出兩個小天使。從此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他自己還沒玩夠呢。他確認這倆人就是他下麵射出來的,可他卻不了解他們——成人的世界和少年世界各自疏度著——這叫個什麼事!何父琢磨著再說下去非把兒子整成生煎包子不可,道:“小東,別聽你媽翻陳舊芝麻舊穀子的事,咱們吃飯去。”

汽車駝著霞光一路飛馳,突然下起了一陣傻瓜雨,沒頭沒腦地砸擊玻璃。一會兒就到了海洋酒店,現代的酒店都喜歡在名子中間加個大字。印度侍者恭順的推開玻璃門,何父心裏暗笑,印度人就做些為人鷹犬的行當,香港淪陷的時候,也是印度巡捕,印度警察,有殖民地就有他們。何圖靈跟小東說,五星級的酒店標準裏有一條,水籠頭裏出來的水必須可以喝。小東哦一下,他隻不過想到吃和這個東方古國關係真不淺,半夜聽到父親打電話,第一句肯定是“晚飯吃了沒有”。

包廂叫作紅雨島,取自張可久的“花落紅雨島,一聲杜鵑春事了”大家在酒桌上寒喧了一陣,終於推那個日本女人坐了上座——按理說圓桌子沒有大小,可是中國人很聰明,翻出南麵為尊的典故,所以重要賓客都讓他坐南邊。對方來四個人,有三個何圖靈認識,開車的小孫,廣東西瓦地板公司的錢經理,還有那公司的周科長。日本女人中文說一般,自稱叫池田百合子。她眉如新雪,除此之外臉上和眼睛都有老態。

西瓦地板是家皮包公司,專門從事外包,往好聽了說就是借雞生蛋,那日本公司也是個中介,兩家中介公司自然沒什麼好談的,不過這些人互相防得緊,好比老鼠出洞時眼珠子滴溜溜地朝天上轉,兩家公司的精明正應了那部老影片的名字,蝶海計中計。

“這是貴公子吧”

“免貴,是我們兒子”

“哇~~”

飯局往往無聊,客人主人會逐一誇獎各家小孩,小東被盛讚長得帥,說得他飄飄然。錢經理和百合子同時敬酒祝福他,他偷偷看桌布上的玻璃影子。

那錢經理生得肥頭大耳,肥肉在巴掌大的框框裏左突右殺,生氣起來時各得其所,平靜時反而很不協調。錢經理涉世很深,早年開過黑車,按他的邏輯,能開黑車的都不傻,不然早晚讓交警抓了鈍湯喝。

池田百合子小心在皮包裏拿一出一塊地板,那地板很漂亮,刻著棕灰色的直紋。何圖靈拿過來一看,發現那地板是用小塊的木頭拚起來的,粘在背後的一張牛皮紙上。何圖靈摸了那東西的平整度,問道:“這恐怕不是地板吧?”百合子笑了一下,重重點頭道:“對啊!這是牆紙,隻不過這種牆紙比以往的都厚,用的是廢棄木料。”生意談成之前,她故意說是廢棄木料,這是等會壓價的籌碼,錢經理鼓掌道:“高!高!信息時代賣創意,不過信息時代創意最值錢也最不值錢——三個月後仿冒品就會上市,你們這牆紙隻有三個月的生命周期。需要短時間大量生產,貴國的樹比金子還貴,那可不能砍的,池田百合子心想還用你說,日本的樹能破我來找你們幹嘛,不過日本人一貫不露聲色,百合子對錢經理的說話表示十分的認同,轉過來對何圖靈道,貴公司的膠水一向在國際上有名氣,希望這次能合作愉快。何圖靈又問她們機器衝壓木塊還是手工粘上木塊,百合子沉吟了一下,這秘密是她下遊那個日本會社的,於他們雖然無礙,但現在不能說,可不說又有諸多顧慮,首先是不能得到對方肯定。生意場上沒有完全的信任,她至少要爭取到一半。錢經理眼睛雪亮,早看出來那木塊是粘上去的,因為若用機器衝,木塊邊緣會有膠水飛濺,類似於割開動脈會噴出血,他敢先打擊一下對方心理,中國有全世界最廉價的勞動力。何圖靈見她不肯說,也不追問。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何小東巴不得悶聲發大財,一個勁往嘴裏塞珊瑚魚,11成熟的小牛排。小孫和周科長坐著沒存在感,又不能出去透氣,更不能悶頭吃喝,徒然看小東螞蟻吞象,然後很淑女地夾點菜調戲可憐的胃。周科長偷瞄油光發亮的錢海榮,心裏暗歎這種日子什麼是個頭。

眼見一輪談話完畢,周科長搶著給二位女士倒酒,笑道:“劍贈英雄,美酒配佳人,錢總和何總(事實上都不是老總)雖然雄才大略,卻比不上兩位美女的……咳咳……神鬼玄機,我見色起義,不成敬意。”林玉旋黠然一笑,“周科長和外國人交道打多了,整天ABCD,也許竟得了失語症,這失語症也是人才病,一般人得不了。”說罷喝盡杯中紅酒,小孫心裏怪這女人太刻薄,話也不敢說了。

池田百合子聽的饒有趣味:“這位周先生說的真好,漢語和日本語有很大關係,日本語裏有“天衣無縫”這個詞,既有你們漢語裏完美的意思,也有我們常用的“天真”的意思,而且在交際的場合用成語,我們都會認為他有知識。”周科長驟然聽到《陽春》《白雪》,心裏一陣激動,恨不得拍著胸脯說自己是騙子,何圖靈道:“周科長見色起義,得罰酒三杯,”真的給他倒了三杯酒。

何圖靈又道:“百合子小姐隻認為中國話有意思,那可就不對啦,中國最偉大的是哲學,那東西中國人叫它“道”,他講的東西對本國人來說尚且晦澀,跟老外講當然是提升民族自信心的神仙藥。百合子聽的很暈,請他詳細指點,何圖靈伸了一個手指,在麵前晃作二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謂的道,就是世界的本身,是宇宙的本原。”

“道?就是世界?”百合子小心地問。

“也不能這麼說,道沒有形狀,不是任何東西。”

“也不是空氣嗎?”她真糊塗了

“不是。”

“這麼說中國人靠道的信仰活了五千年咯?”

“正是”

那也夠遜的—百合子心時嘀咕了一句,點頭速度仿佛小雞啄米。

小東看看霓紅燈,又看看街上的男女,根本說不上話,不禁想到父親很有才華。

錢海榮做出看似公充的判斷,道這個東西,我是不信的,也許信他有就有,信他沒有就沒有——不如信錢,在手裏也會疼,扔出會還能炸出一條路。“這話說得眾人交口稱讚,又談了價格,卻談不攏。因為大家都是中間商。百合子不禁有點著急,她怕就怕錢海榮的西瓦地板公司另起爐灶做牆紙,錢海榮看她焦急,心想你越老子越不急,轉念想日本女人在社會上做事,付出的努力超過男人幾倍才能被認同。他拍大腿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大家各退半步,你再讓我兩分(單件)。做生意就是交朋友,這單生意也是朋友價了。”

三月是個草長鶯飛的季節,退去了細雪溫婉的愁悵,太陽在開上閑閑地撩拔土地上的生機。公園裏的柳樹沐浴在春風裏,抽出鵝黃的芽。野貓們又開始叫春了,聲音遼遠悠揚一如夢境裏花開……班長沉浸在想像裏,沉浸並不妨礙他翻開手裏的書,他看到一行詩:

江上秋光好

打樁聲聲如波濤

響聲幹雲霄

饒是他常在文學的河邊走,也差點一個踉蹌摔下去,‘響聲幹雲霄’甚至不如‘我幹了你媽’裏的幹字簡單明了。

王喆放下《十夜之夢》,轉過頭去叫值日生擦黑板,語文教師趙林輕快的走進來,何小東看到趙林又樂了,因為胖子趙林愛在早晨跑操場,風雨無阻,小東把這事說給他媽聽,他媽說

“家豬也有野豬的夢想。”

上課無非是講課文或是講作文,然而語文課本有天然的思想傾向,重仁義而輕俠氣,改名語文思想課更為妥當——政黨草創之時會希望世界亂點,待到奪取了天下,成了曆史的必然選擇,它又反過來壓製自由思想和黨外的民主人士——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宋以新一直覺得今天趙莉娜在盯著他看,從早自修到早自習到英語課、語文課,他覺得自己的右側臉膩膩的,譬如鄭屠扇了範進一個耳光,事後懷疑他是文曲星轉世,手便火辣辣地痛。基於同樣的隱密心理,他眼梢瞟見逆光中趙莉娜的表情便暗暗得意,可是一份注視甚至比不上一個蘋果,能對半掰跟旁人分享。

趙林看了下後麵的圓鍾,發了雅興突然道:“年輕人銳意進取,,有時卻像刺蝟,互相傷害。”他說完這些話,又看了台下的少男少女,似乎不在乎沒有聽眾,接著講:“在你們這個時候,最容易衝動,這次建材技術校的學生和二中的學生起了衝突,在校門口先是吵,再後麵用西瓜刀互砍,二·一三是市裏的重大刑事案件。他們的年紀跟你們一樣,我希望你們不會和他們一樣,幾年後回過頭來想想,盡做了一堆糊塗事。”

宋以新看到後麵傳過來一張紙條,那紙條周遊列國之後,大家都裝作不經意地窺到一些信息,他連忙接過來,打開:

“聽說你唱歌很好聽,我呢,也喜歡聽歌,我可不是要聽你唱歌啦,我阿姨是電視台搞音樂的,你想不想去錄音,她那的錄音棚可好呢!”

轉到後麵!“何小東收”

後麵很奇跡的畫了一個笑臉,可卻不是朝他宋以新笑!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砸了一錘,真想吐口血出來。

何小東看了那張紙條,心裏高興,可臉上不表現出來,隻是淡淡地把紙揉成團,這是一種姿態,不做不足以體現自己,好比攝影集裏的老頭在黃山上打太極,的確仙風道骨,若那人穿著白背心在敬老院弄,不過是搓麻將的檔次,小東既然平白無故收到半封情書,對宋以新也多了一層勝利者的同情,於是拍拍他的肩,算是安慰。

宋以新百無聊賴,不禁左右顧盼,一張張年青的臉上有淺笑呆笑憎惡不奈鄙視,可都與他無關。最後排的三個男生在賭博。天上飛過一架飛機,趙林講話的聲音很渺遠,嘴唇合動像一部老電影,他覺的在那一刹那自己寂寞了—這並不是說他從大喜一下子轉到大悲,進而開始大徹大悟。而是說這小子抓住了這一溜寂寞的尾巴——打算磨出一篇散文發表。

宋以新飛速拿出本子,第一句是這麼寫的:“我深深立於皚皚白雪之間,寂寞的滋味……”寫了一會兒覺得沒詞了,不禁焦急起來,那寂寞也像監獄裏的囚犯一般作勢要跑,恨的宋以新想捶胸頓足,學那位楚國的屈原先生,他把胸中那份情感反複揣摩,把玩、解剖了半天,終於寫成一篇大作《寂寞的滋味》。他是新義烏晚報的小記者,換個說法就是人家的vip,現在常有一些麵向青少年的紙媒,撩拔少年們的文學夢想,隻要辦了他們的會員,一年中就幾次發表大作的機會,他下課後一路跑向小店,買了郵票,信封。那團寂寞終於轉化成跑步後一管粗氣。

宋以新從小店出來以後見王喆往金魚池那邊走,按理說這會兒得去操場練功,他想既然班長都可以不做操,那自己還做什麼,趕上去去和王喆打招呼,假裝自己也是為魚而來。

王喆卻不理他,徑直走過魚池,宋以新也不覺的無趣,一路跟他走,到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