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管理員叫梅雪麗,跟一些銀行女營業員,學校男保安神似,她對於自己經手的東西有一種全新的認識,仿佛書籍全是自己的私產,外借乃是贈與。她定下一奇怪的規定,借書必須班集體來借,個人借書一律禁止。偌大的圖書館宛若一個墳塚。可惜了畢業生臨別贈送的書們。
王喆進了裏麵,幽暗櫃子如寂寂回廊,他也不和梅雪麗說話,翻開一本書就看起來,宋以新心裏冒出爭強好勝的邪火,看清對方看的是《蒙田筆記》,自己也拿起一本卡夫卡的《城堡》——其實他想拿《天涯·明月·刀》。但是有時候旁人會用手裏的書來窺視你的文化品味。
王喆會心一笑。
卡夫卡是我很喜歡的作家。
宋以新暗想這把是壓對了,以後少交幾次作業也好。
我最喜歡朱自清。
王喆遺憾的搖搖頭:“一百年以內的作家,我是不看的。”
宋以新大奇道:“朱自清不是不是十九世紀出生的嗎”
“他成名於二十世紀,文學史上歸類為二十世紀作家,他的書也沒一百年的曆史。”
“真奇怪啊你,書還不都一樣?”
王喆依舊淡淡地解釋:“沒有一百年的漂洗,在我看來隻是流行文學,人生太短,需要了解的又太多了。”言下之意是連索爾仁尼琴和魯迅也不放在眼裏。
宋以新心想:“你牛B,怎麼不拿個諾貝爾文學獎回來?當然他想的也天真,因為諾獎從來都是給老爺爺和老奶奶準備的奶酪。他覺得王喆這個人有強烈的世俗進取心,或許適合當政治家,轉念一想,這麼牛還來學校幹什麼,家裏呆著自習不是更快,轉念再一想,怎麼自己怎麼老愛聯想,不知道別人怎麼樣。
王喆本名王吉吉,但他後來發現這個字電腦裏麻煩,於是把戶藉證裏的名字給改了。王喆有點賣弄地說:“與其在這個浮躁與膚淺的社會裏行屍走肉般的遊蕩下去,倒不如讀點有思想的東西。蒙田的文字很冰冷,冰冷的東西可以讓人清醒。
宋以新無言以對,卡夫卡他不懂,朱自清他是喜歡,卻隻看過背影和荷塘月色,勉強想出一句說:“古龍寫白飛飛‘秋水為神玉為骨’用字精妙,寫《多情劍客無情劍》的開頭是“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裏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排比句用的氣壯山河,你肯定是沒機會看到啦!”宋以新自以為這招無敵,因為人家根本沒看過,拿人家不知道的事物裝門麵是很牢靠的。
不料王喆冷笑著說,這是杜甫馬屁詩裏的句子,老頭兒杜甫是這樣說的:
君不見徐卿二子生絕奇,感應吉夢相追隨。
孔子釋氏親抱送,並是天上麒麟兒!
大兒九齡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
少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
吾知徐公百不狀,積善袞袞生公候。
丈夫生兒有如此二雛者,名位豈肯微休!
又說:“你所說的第二句也不好,仔細想想,就會覺的邏輯不通。”
宋以新寫散文時的那點傲氣仿佛被對方淩遲了,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圖書館裏有些昏暗,吹進來幾絲莫名其妙的風,灰簾子便跟著鼓動。梅雪麗板著臉走過來,她人到中年,臉上的線條像汽車輪胎一樣堅固。
王喆和宋以新均想這裏就二個人啊,說話又怎麼了,梅雪麗卻朝他們擠出一個微笑,她一張印過骸子似的臉長上來,急切地說:“今天天氣不錯吧。”“很差。”王喆不屑地說。
梅雪麗訕訕地再找了一個話題:“哎呀,兩個小兄弟不去做廣播操呀?”
話分兩頭說,上次趙原賢把化了的德芙扔了,但他心裏依然有躍躍欲試的躁動。小東笑罵他是賊有賊性。人幹這種事的時候往往開頭勇敢,若是遇到幾次挫折,就學小猴子拍拍屁股不幹了,少有屢敗屢戰的勇氣。天色晴好,樸恩珠穿了件挺素的裙子,小腿一蕩一蕩地在虛空處劃,邊上圍了一打男生,她笑吟吟的—天知道在想什麼,下麵的男生精神抖擻,她在想桌下的兩枚子色子,拿不拿出來呢?高喊一聲通殺的滋味~~不過跟錢相比,形象她也舍不得糟蹋。太陽在深藍裏安睡,爬山虎把原本就舊的學校包裹成一個防禦工事,趙原賢琢磨著這綠色植物怎麼亂長,亂長不就成了違章植物了麼?他摸摸沒長胡子的下巴,覺得還是把巧克力給張琳琳好,讓她給她,正好兩塊。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HelloKitty啊。”
這個聲音無限嬌柔,趙原賢發現男生們都在看自己後麵,也回過頭去,但他後悔了,隻見兩個狀如惡鬼的女生(或者說勝似惡鬼)搭在一起,以一種螃蟹的姿勢走過香樟樹的小徑,邊上那女生見這麼多男生虎視眈眈,大大方方來了一聲“討厭”
勞技中心教布藝、陶藝、Word等瑣碎的事物。不過兩地路程頗遠,全校2000多師生的集體行動造成了馬路小堵。沿路的一切風景都能引人發笑,少男少女有自己的驕傲和幽默感。路邊油漆輔的框上用塑料貼著色精、色漿、色粉,於是有女朋友的男生紛紛讓“她”扭頭去看,以對方害羞為樂,沿路也有酒吧、飯店,照相館。有女人穿單衣在旅館的走廊上跑過,宛若蝴蝶,眾人指指點點,為她杜撰出一段曆史,城鄉結合部保健品店很多,清一色用珠子簾擋門,裏麵露出紅而亮的眼睛,路中央還有騎著摩托車的打狗隊,拿著長棍子,對外鄉人並不客氣。若是不幸地被他們打了,受點傷是其次,最可惱的是人格上由“人”變成“狗”——義烏對外來務工者的感情很複雜,流動的打工者帶來了經濟發展和犯罪率,但兩種對待方式令人憂傷。之外,還有賣《大網》的報刊亭,賣栗子小孩的吆喝,樹葉和塵土,窮的地方都很像。譬如山區裏往往隻有風景拿的出手。
何小東看到馬路邊上有幾個人穿著奇裝異服,有個光頭背了烏龜殼,很像《龍珠》裏的龜仙人。他經過時突然問:“請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不是幹什麼的,我們去秋葉原參加cosplay。”帶頭的年青人笑笑說:“cosplay,就是一個武道大會。”
邊上那白頭發長耳朵的姑娘也可愛地笑笑:“別聽他瞎說,那是一個模仿大賽,就像一群模特去走T台啦。”她不經意摸過他發尖,仿佛那是根胡蘿卜。說“好懷念你們這個時候哩,像無憂無慮的雲一樣。”小東心想你才無憂無慮呢,你全家都無憂無慮。不過還是很開心,隻因為這個像兔子的精靈女人摸了他一下,對方的手又潔淨又漂亮。
勞技中心原來是市裏的訓練中心,後來訓練中心搬去了小河彎,這裏就改成了聾啞人學校。另有空房,整出來一個勞技中心,小東小時來過這邊,那時候他眼裏的世界很大,看什麼都新奇,他從南方聯(客運中心)的對麵發現一個漫畫店,常坐公交車過來看漫畫,胡子邋遢的老板也很好,不因為小孩子光看不買就排斥他。他看《哆啦A夢》,《神兵玄奇》。那時候日子悠長麵單純,不過那時候也僅是一個人的幸福,因為何圖靈還蹬著一輛“鳳凰”自行車,自行車後座上的那位姑娘自然就是林玉旋。
勞技中心門邊跪坐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是個要飯的,小東發現她竟然是個大肚子,他看了一眼趙莉娜,心想上次公交車上丟臉,這次非要找回來,飛快抽出兩張十元,放到那女人前麵,那女人像是睡覺剛醒,沒什麼表示。最要緊的是趙莉娜頭轉了一半,又自行轉回去了。好比電視台演著海枯石爛愛情,觀眾卻嗯了電視機。媽的,虧了。
三(十)班抽到的簽是,畫畫。何小東心裏想著凡雲煙,想著唱歌,他早從趙原賢那裏拿了凡雲煙的電話號碼。不過小東可以跟不在意的女生鬼扯一百句,真遇到心儀的人卻無計可施。他一度想寫信,又自己否定了這種原始人的做法,考慮再三,苦苦思量之後,他發了一條短信:親愛的,拉緊我的手,你的世界永遠不會有天灰,他最後一個字打錯了,心裏冒出一個小人在哈哈笑,不過驀然發現陳文華的頭就在邊上!!!陳文華的腦袋湊在邊上距離不足二十厘米,正好奇地看著上麵的內容,他嚇的蹦起來,狂拍自己的胸口。
陳文華的行為不太人道,因為人在全神貫注的時候容易被驚嚇,這也是有些學生愛上課看鬼書的原因。假如說人在那個的時候來那麼一下,估計那東西都是冷的,可是這廝做這種事做的樂此不疲。
小東看陳文華伸過來一隻手,仿佛是二戰前德意誌向聯合國索要波蘭,他心想給你凡雲煙還被趙一陽折磨死,那我還不如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猛的把手機扔了出去,手機在空中畫了條軌跡,完美的掉到汙水河裏,全壘打,小東這時候更沒底,他不知道這老婊子看了多少,不過自己算了盡了全力,還無故虧了隻手機,這筆帳她凡雲煙得好好補償。轉念想上次聽說某班男生寫情書被抓到,當場把情書吞了,看來某些時候寫信危害更大。
風把樹葉吹的颼颼響,天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輪月亮,跟遠處的太陽擠眉弄眼,烏雲從黑暗裏現出身影,遮住了這對戀人。陳文華狂喊道:“跟我來一趟辦公室。”
她忘了勞技中心沒辦公室,隻有貴賓用餐處,恨恨的帶著小東找了一圈,隻好作罷。
小東沒心思畫畫,隻用畫筆刷了一個紅色圓球,旁邊用鉛筆寫下
“金丹的秘密”趙原賢走過來安慰他,小聲說
“剛才我也在玩手機,幸虧陳文華沒注意,不然又給諾基亞做貢獻了。”
不久後那勞技老師小小地點評了一下,她是個半吊子的藝術家,高不成低不就,最後混到這兒當教員。
藝術家先拿出一張畫著樓房和燈火的畫,讚道:“這張畫是班裏麵最好的,這位叫——趙莉娜的同學畫得很認真,嗯,是不錯!”她眯著眼睛又打量了一遍,仿佛海盜盯著藏寶圖。接著又拿出一疊畫,揚了揚說:“這些都是男生畫的,畫的都一樣,名子取得一個比一個好。”她先把第一張念出來:“海上升紅日,開涯共此時,若為秋水故,玫瑰蒼白死——這位同學,畫畫不是寫詩。”第二張是“紅色蘇維埃解放全世界!”藝術家有點傻眼的看著台下那個小毛孩,心想現在小孩不至於都深刻成這樣吧,第三張比較和諧,是作者勸勉中國足球隊少打架,多進球的,藝術家沒念。她總結道:“男生們偷懶,還使壞,故意把字寫這麼小,想我不看不清,告訴你們,繪畫是光用眼睛看的藝術,上麵最多落一個名字。”“老師”一學生打斷她—“不是說看名畫要用放大鏡的?”一個眼鏡仔提問,藝術家想說是的話豈不很沒麵子,強辯說:“從哲學上來講,放大鏡也是眼睛的一種,它們都是追求真理的工具,那小子不懂哲學,於是心悅口服地點了點頭。
天上猛地炸了一雷,把穿破牛仔褲的藝術家嚇了一跳,她畢竟是個女人,怕天變,學生們無助地看著她,她無助地看著老天爺,突然反應過來:“你們快關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