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雨沒停,老街是用柏油輔的路,濕濕瀝瀝,更加髒亂了,又有許多家長的小車開進來,造成道路堵塞。學生們就站在小吃店門口等,暴雨轉了性,變成三月梅雨。遠天悠揚明淨,女生們仰望著清水洗過的太陽和月亮,雙手環抱書本,靜穆如百合花,不過這個動作不是誰都能做的,如果噸位太大,隻能退而求其次,學那食人花。

何小東拉著趙原賢一路飛奔,去初一三班找凡雲煙。其實見麵後說什麼他都沒想好,總不能讓對方賠個手機吧。到了那裏人也走光了,隻留下衛生員在掃地,小東認出三班的那個小子杜劍鋒在擦黑板。

趙原賢撫掉頭發上的水,朝他笑笑說:“有緣自會相見,小東你不要著急,我覺得凡雲煙看上你了哦。”他的話有鼓勵的成分,小東自然聽的出來,可氣的是趙原賢喜歡的人就在班級裏,當然是有緣天天相見,他何小東可是倒楣至極,烏呼哀哉,喜歡的女生住的這麼高,想來看看仿佛有氧登山—山上還住了一頭凶猛的怪獸,她的班主任!

小東心裏閃過一點失落,像是水滴落到池塘裏,本身消融於無形,卻偏蕩漾開幾層寒意。趙原賢看到他的表情正色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上刀上下火海也要幫你把她追到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小東後來也沒想明白趙原賢說了那番“兄弟”的話後怎麼沒留下來陪陪他。幾個星期後他和凡雲煙相互熟了一點,就是不會發給人家短信她反問你是誰,他還沒去買手機,暫時用趙原賢的給移動作貢獻。小東把緣分當概率算,跑了許多樓梯,身體沾了愛情的光,有強壯起來的跡象。

小東的妹妹叫何林雪兒,小名駱駱,小東的爺爺如執意如此,老先生認為名字取的太好的女孩不好養,所以找了比貓狗都強健的駱駝做她的本命兄弟,她原本該叫林雪兒,出生前何父何母已經商量好了,不過後來何父反悔了,林玉旋自然驚奇,心想結婚前你和我探討了這麼多男女平等的東西,到現在怎麼回事?男人真不是東西!她看了幾篇男性陰謀論的貼子,作者多是被“傷害”的女性,作用可想而知。

那天他在家,駱駱跌跌撞撞衝過來妄圖扯他頭發,小東嚇的趕快從沙發上逃走,這次駱駱跟林玉旋的幾個同事去蕭山旅遊,回來給家裏人帶了一件禮物—感冒病毒,他對這個妹妹沒什麼好感,趕忙大叫,“媽,何林雪兒不讓我看電視。”駱駱聽到這話後氣得鼓鼓的,她長得不像同齡的小天使那樣可愛,牙齒因吃糖太多化的像鋸子,她怒地大叫:“拔你蘿卜,拔你頭發。”

房間裏出來幾個女人,都是林玉旋的同事,說的好聽點,就是一群白領,走在前麵的那大家親切地叫她碧Lion,穿一身高仿名牌。後麵的兩個叫艾子和小筱。相對來說,民企靠實力。國企混資曆,這三人年紀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在她們身上,儼然武裝著許多世界級的假貨。

碧Lion笑著小跑到兩人中間,道:“雪兒乖,姐姐送你一支捷毛膏,不要追小哥哥了,好不好?”雪兒沒到青春期,對那東西不感興趣,拖長音說:“要糖。”說罷抓起藍田石茶幾上的煙灰缸,仿佛牢頭向犯人家屬敲竹杠。小筱趕快把果盤裏的巧克力挖給她,雪兒這才重重地把煙灰缸放回去,跳到沙發上剝糖吃。林玉旋聽到那響聲立刻跑出來,她邊上那女人穿青衣紅裙,梳分叉劉海。林玉旋拉她走過來說:“我新買了意大利竹席—那裏不光有黑手黨,嗬嗬,咱們坐地上聊,有情調。”

小東心想幾個女人還能說點什麼,看準老媽那隻充電的手機,想拿到房間裏跟凡雲煙煲電話粥,不想碧Lion拉住她,嬌媚地說:“姐姐救了你,嗯,你得唱支歌,”小東違心地說:“我老媽私藏了一罐耶加雪菲(Yirgacheffe),我正想泡給姐姐們喝哩(他曉得姐姐和阿姨的差別),唱歌我不會,不過我這人最有耐心,喜歡聽人唱歌。”艾子和小筱相視一笑,心想喜歡聽唱歌和最有耐心一起用,這小子果然是個毛孩。

艾子品了品耶加雪菲,不屑地說:“國內有那麼些人,把星巴克當作奢侈品來供奉,唉,美國的快餐來中國竟然有這種待遇,真叫人想不通,”“都是些笨女人,偽小資。”眾女附和說。

這話聽得雪兒撇撇嘴:“你們背後說別人,不是英雄好漢!”林玉旋心想本來就不是好漢,賠笑把她抓到屋子裏睡覺。五個人說會化妝,又轉到咖啡上,林玉旋道:“國內的咖啡一般,都是淺焙,質感和口感都沒充分發揮。”

麥麥說:“那些檸檬橙汁或肉桂調出來的花式咖啡最差,像十九世紀英國人往茶葉裏加糖,蜂蜜和牛奶,意大利的Espresso風味甘甜香醇,最適合慢慢品味。”“聽說有一國人把茶葉加進去,把泡出來的茶水倒了,單單加糖吃茶葉—都是些沒進化好的猩猩。”

小筱想了想道:“牙買加的藍山咖啡不比埃塞俄比亞的耶加雪菲差,隻是市麵上都是假貨,至於星巴克,美國人慣於在一種商品上附加一種文化,我是不喜歡的。”

碧Lion道:“牙買加有一個世界上最快的男人,如果他要帶我走,我什麼都不問就會跟他上路,說罷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一無所知就跟一個人上路,流浪穿過一座座城市,是最幸福的,可惜我有了家,一個女人有家就不能流浪了。”艾子心想漂亮的女人總是心有不甘,到哪一站結婚後又懷戀下一站的風景,笑著跟碧Lion說,“你要是走了樂哥怎麼辦,他總不能用右手當一輩子戀人吧。”碧Lion低聲說:“你們再也不要提起他,他再來找我,我也不會理他了,仿佛戲劇裏的獨白,艾子眨了眨眼睛,說:“窮的隻剩下夢想。”林玉旋腦子裏又浮現了那幾篇女權主義文章,怒道:“男人都愛紅顏禍水,一到危急時刻,又拿女人出來抵罪。”

小東覺得女士們的憤怒是對他的潛在威脅,雖然他還不是男人,但是公牛憤怒的時候不能甩紅布,連粉紅色也該避讓。如果有人被狂奔的犀牛撞死,隻能怪運氣,他假裝上廁所,躲回自己的房間。

電話打了一會兒,客廳裏傳來笑聲,小資的憤怒仿佛夏天的陣雨,嘩啦啦一陣後消逝了蹤影。小東心想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還沒到說的時候,不禁急急的對那頭說道:“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有許多偉大的哲學思想要和你分享。”此時那頭幽幽地說:“許多人跟我探討過哲學,其實我很現實,不喜歡詩人也不喜歡哲學家。”小東想說你真另類啊,難道喜歡日本傳過來了非主流?不過這句話他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隻看著雲朵下的雁陣漸漸遠去,道:“其實我也不喜歡哲學,不過許多女生天生喜歡聽男生炫才,你竟然也不喜歡!哈哈,咱們誌同道合,我也用不著獻醜啦!”小東籲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挺有才的,他掛了電話坐床上想,去趙莉娜的什麼親戚那錄下歌好了,也許就有人喜歡自己的聲音呢?

臨近中午,天上的雲依舊濕濕的,像冰箱裏拿出來的凍豆腐,把晴空勾勒得藍白分明。小東沿著種植花色月季的公路走,想些無關緊要的瑣事,遠處幾個年青人圍著聲級計怪叫,吹口哨,相互比屏幕上的數值。也不去管明天的麵包。

他走過江東菜市場,突然發現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凡雲煙!兩步並一步跑上前去說:“原來你在這裏。”凡雲煙對這眼前突然冒出來的小子一點也不奇怪,揚了揚手裏的籃子,“我要去買菜啊,所以沒空,對不起啊。”小東越發覺這女孩可愛,眉如新雨泱泱,眉如新雪霜霜,眉如新月彎彎,頭發稍短,自然地發散開來——是燙過來的,他看到籃子裏有個精致的木盒,好奇地問

“這是什麼東西?”

凡雲煙笑道:“如果裏麵裝著有毒的糖果,你會吃嗎?”

小東笑著說:“我隻想要那個木盒。”

“如果你不給我盒子,就讓我看看裝了什麼東西?”

凡雲煙說:“這裏麵都是化妝品。”

何小東很想說愛美的女孩都有一顆美麗的心,又怕馬屁拍的太過,反顯得自己是虛偽的小人,心裏小小地打了下算盤,說:“不如我陪你買菜吧。”凡雲煙不置可否,然後小聲哦了一下,那江東菜市場其實挺髒,原本江東街道舊城改造,村子裏靠山一麵的房子早改出去了,名義上還是造路征用地,賠更多的安置費,靠江的一麵的住戶許多以賣沙子為生。車子把沙子賣到對麵的工地上,自己卻等了許多年。這邊不請掃路工人,菜市場裏滿是沙子,小東對凡雲煙要買的菜十分盡力,跟她走了一會兒,一側的裙倨搖搖生風,隻覺得溫馨。

走到豬肉鋪時他看見那切肉的老板赫然就是公共汽車上遇到的胖女人!在吃煮花生,邊上一個大鋁鍋突突冒氣。她懷裏那孩子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小東心裏高興,他自己對價錢沒概念,不過在心愛的女孩麵前,表現欲裏有另一個自我蠢蠢欲動,走上前問:“阿姨,這豬肉怎麼賣?”那女人倒像是古代來的,說:“公子買這裏脊肉好吃,十八塊一斤。”

小東道:”九塊錢賣不?”

胖女人心想村裏寡婦賣豆腐給老相好也不是這行情,斷然拒絕。小東舌生燦爛蓮花,想著大不了等下回來給你雙份,不過這句話要用眼睛送出來太難,過路人隻覺的這小子在飛媚眼,暗歎世風日下,他心裏罵這女人太笨,有點無計可施,不想門外發生械鬥,原來村裏有人在市場裏造了冷庫,專門賣冰給小販的魚蝦保鮮—這生意誰都想做,外地人也過來推銷,之後言語不合,大家就“能賣”“不能賣”這個問題產生巨大分歧—便動了手。

小東哪有空去看漢子們拿扁擔和鏟子幹架,他就想著便宜地買到肉出出風頭,試著點拔:“其實咱們見過麵,……”凡雲煙心裏“咯咯”地笑起來,想著她會賣給你才怪事,無非是你想和我多待會!小東無奈地向凡雲煙攤攤手,表示殺價失敗,凡雲煙爽快地說:“阿姨,來二斤排骨。”

那胖女人喜滋滋地點了點頭,說

“還是小姐幹脆!”

正門裏的兩群人混戰成一鍋粥,如火如荼的對掐,人群從四麵八方趕過來,像是看戲台上的武生翻鬥,遠遠在圍成一個圈,有個好心人跳到魚攤上大叫不要打了,才說了一個不字,早被眼疾手快的四川人和河南人抓下去一頓揍。胖女人看到緊要處,順手用巨靈掌遮住了小孩的眼睛,下麵露出一個O型嘴。

小東和凡雲煙從人堆中擠出去,回頭望著水泄不通的菜市場,各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雀躍。

小東早忘了和趙莉娜約的時間,問:“你要回去了嗎?”凡雲煙看了看濕冷的雲朵,指著遠處一棟大廈說:“我爸媽不喜歡男孩子到家裏去。”“他們什麼都不許我幹,我已經不小了!”那語氣仿佛催促時間能快點行進。小東心裏浮起微甜的愁悵,便和她作別。那胖女人的目光直追到菜市場門口,看他們消失在茫茫人群後麵,心想這兩人也傻的般配,真是瞎子碰上沒眼的——趕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