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中學的池塘叫“養浩池”,本意是養吾浩然之氣。當年校方挖了個大坑,心想造個機房多好,平時還能當綠色網吧,來錢快,肥水不流外人田,後來質檢局一察牆裏的鋼筋隻有規定的四分之一,抓了好幾個包工頭,承包商見勢不妙跑了,這件事微妙如雜技員走高空鋼絲的平衡棍,最後便沒人深究。
後來學生老師捐的魚苗數都刻在碑上,又種起紅色複瓣蓮花。可惜的是珍貴的魚苗都死了,隻留下金魚和鯉魚。
小東順著石橋走過去,邊上許多學生在喂魚,有的用麵包,有的用口水,魚兒們呆頭呆腦衝上去搶。蓮花還未開,樣子有點像紫鬱金香,邊上有人拍了他一下,他轉頭看是趙莉娜,頭上綁了個蝴蝶結,讓人不太適應。
“真巧”趙莉娜露出一口大白牙。
小東有求於人,笑問道:“你是看花還是看魚?”
其實小東一直提防著她,這廝家裏太有錢了,跟她說話有壓力,在她邊上,別人都不敢把錢當錢用了。
“你不是說要請我吃牛肉幹嗎?牛肉幹在哪。”
小東看一眼關著的小店,笑道:“牛肉還在牛身上,”對方微微有點生氣,他又道:“你總不至於讓我爬出去割一塊孝敬你吧。”
趙莉娜笑道,我隻在冬天見過門衛老大爺偷魚,他把鯉魚全吃掉啦。他給他的狗吃魚骨頭,還給它喝酒呢。
小東暗想難怪那年民主路上的母狗都可憐兮兮的淒慘樣,原來是這畜生興風作浪。
“這老頭真膽大,連處理骨頭的法子都想好了,肯定是個陰謀狂。”
“也許是餓瘋了吧,你小點聲,他就在你後麵。”
“什麼!”小東倒抽一口涼氣,他看見地上一個影子拿著槍。
我說你小聲點,趙莉娜掠了掠頭發道。
那老頭遲鈍的從小東邊上走過去,嘴裏咒罵著,邊打撈水裏的塑料。
小東緩過勁來,莉娜又一笑,想說話。
不料高音喇叭一陣噪,頃刻間教學樓成了螞蟻巢,無數學生趕出教室。小東對於考場一直沒概念。他記得上次是C206,走著遇到老K,老K新染了一頭螺絲釘,一晃一晃地跟邊上人說話,他青春期的夢想之一就是燙跟湯姆克魯斯一樣的彩色螺絲釘,小東看他眼神就知道這人處於亢狀態。隨後找到考場,焦急也隨之變成無聊。雪白的考卷,後三題是不要看的,隻管保證前麵的正確率就行,前麵的監考教師輪著換,考完一節又是一個老師。拚的就是人品,比如考語文誰監考都無傷大雅,待到考英語,作弊的就成串的冒出來,譬如水田裏的泥鰍。
跟許多人一樣,小東討厭等待,能做的題跑不了,不會的題抓不到,後麵一段剩下來的時間不由讓人刻骨銘心——像坐牢。那初中不許提前交卷,最後總是一堆人在教室裏冥想。
邊上那學生長著三角眼,不停地偷瞄邊上的卷子。小東心想這也太明顯了吧,窗沿攀著幾絲爬山虎,在沙沙的寂靜裏搖晃,窗戶全閉著,卻能看見外麵明晃晃的風。那監考老師是他見過最敬業的人。紅皮高跟鞋咯咯地走著,會突然回個頭,接著風情萬種咯登登地走回來,像是——此人身在巴黎時裝節上。小東聽著神經衰弱。
那高跟鞋提醒三角眼好幾次,三角眼確實沒抄,他是變著花樣吸引她的注意力。小東暗暗尋找他的同夥,那人邊上一人悶坐著描硬幣,斜對麵有個女生在袖口擺弄一個手機,小心翼翼地,長發遮住了她整個臉,城南曾經有個牛人說過:“凡是平時不愛穿校服的人到了考試那開穿校服,百分百有問題!那長發女生也是個老江湖,不一會就把上線那份答案抄到手,轉發到他的下線那去。
傳紙條在現在的中學裏已經基本絕跡了,如果還人用,隻能證明那幾個人童心未泯。三角眼很快收到了那份答案,馬上又有幾個同夥為他打掩護,那女孩支起肘子把手機滑到臂彎小瞌睡。窗外劉一陽拎著一學生耳朵暴跳如雷,她一臉茫然,心中思緒萬千,不自覺的咬起小手指。
小東有心無力,他眼睛不好,其次他膽小,老祖宗幾千年前就說了“陸行不避虎者,漁人之勇也。”作弊不懼蠍子萊萊,學生之勇也,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他朝三角眼媚笑了一下,三角眼竟動了側隱之心,可能是階級理論的幽靈在他身上借屍還魂,使他光輝了那麼一下。總之他耐心地用手勢做出一二三四,對應ABCD,這叫死無對證,比劃了一會,高跟鞋叫了一個巡視人員看場子,走過窗戶然後提著裙子向廁所狂奔而去。
掛在黨徽下麵的喇叭傳出還剩十五分鍾的提醒,十五分鍾像是秒針在鐵盒裏開十五朵彈指老去的花。有個支著腦袋的胖子被喇叭吵醒了一個轉側又睡去,做著鋼琴家的夢。長發女生拿出了粉盒和絨筆,想把自己妝成一個瓷娃娃。她下午有個約會,教師暗歎一聲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衝過去把她的鏡子拿走了。
蒲公英在風中無限延展,碎成單薄的羽毛,輕輕撓著鬆樹和太陽光線,也撓著裏麵人的心。一屋子的人,在應試教育的老鍾上留下幾聲悶響。
遠處有座高聳的水塔,吊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上麵葛優黃鼠狼偷了雞似的翹大指笑——原本他不該上那麼高那麼冷的地方去。物竟天擇,原本市裏最大的一家雞肉公司倒了。他們的高管和水塔上的那位雞肉女郎一起下了台,水塔算市裏的標誌性建築物,連飛機也怕它三分。
語文也是門讓人頭疼的學科,客觀題都好死記硬背,作文最難寫。這難寫不是符堅百萬大軍困死淝水,而是奧德修斯飄泊海上不知何處歸途。他連樣板戲似的考場作文都寫不好,自然不覺的框架約束,隻是覺得難。百忙之中看見一個遮陽棚下的馬蜂窩,心有觸動。
那天小東寫了一個關於馬蜂的故事,
那天小東走過講台,看到半舊的筆袋上有一句話:
“老師不留意,學生青春去。”
藍圓珠筆繪在粗線筆袋上,似乎今時即成往日,他覺得作者是個有趣的人,後來那長發女生打著哈欠去拿筆袋和鏡子,他隻好遺憾兩之間不認識,這純因為有趣的事物總是吸引閑人。
之後幾天裏考生們隱隱不安,譬如小販在雨天裏等拿外賣的學生,期待纏繞著以前重複多次的失望,變成一條水蛇,到處流竄。小東估計自己能進步幾名,“無它,作弊成功耳。”他事實上很在乎分數,畢竟在家大不過父母,沒錢鬧不成革命。
宋以新沒來由地對小東感慨,呆在學校真無聊,隻有吃飯是最大的消遣,可是提早吃飯的話,到了後麵就會沒事幹。他說得小東嗬嗬笑起來。不過他知道宋和趙絕交了,也有一些惋惜。
宋以新麵骨粗大,兩條眉毛凶橫如北方人,偏喜歡擺弄精巧的東西。假如他的匈奴祖先仍在,說不定會嘲笑這個愛作散文的小家夥,仿佛他的天性退化了。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本黃皮書,這本書風靡大江南北,上麵寫著“黃易”。
這種盜印的書大概用草紙為料——網遊修真玄幻一鍋文章從網上偷下來,不全由黃祖強寫,五元一本,童叟無欺。宋以新第一次去小書店裏,被滿滿一櫥子黃易震憾了。正午的陽光在角落放肆喧叫著,從無數覆滿塵埃的什物上散漫開來,老板娘悠然玩著鳳凰山莊三打一,像是個神仙。
事實上那老板娘不是什麼高人,她有個相好隔三五天來找她相會,順便帶點豬肉改善夥食。後來宋以新發現她出牌總是很快,手也抖,他對那個黃色的書店印象很好。
宋以新這人看書有個特點,好撕。八百頁的黃易,他能撕成二十份,剩下十九份統統放在小東的書包裏。因為窗戶外人多眼雜,學生們後來想了個辦法,把飲料瓶排在窗戶上,這招讓他們自顧自得意了好天,有學生拍了發到youtube上去。不料被紀檢部沒收去賣廢品,陳文華走路沒聲音,宋以新被抓怕了。他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看見陳老師上課走進來,主動檄出殘本。
趙林在台上引用道:“Themoreyoulearm,themoreyouknow,Themoreyoukmowyouforget,Themoreyouforget,thelessyouknow,sowhybothertolean.”
“學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忘記的越多,忘記的越多,知道的越少,為什麼學習呢?”
他模仿加菲貓的樣子有八九分像,搗著腦袋碎碎念,台下學生笑起來,小東的心思沉浸在宋和趙身上,不知道走後這兩人具體怎樣怎樣,隻注意到極遠工地上穿綠雨衣的工人。玻璃像是一張畫板。
趙林頗為得意,雖然他講不了文學史,不過在這群小朋友麵前很自得。轉頭在黑板上寫道,Loveisphotoyenil,Itneedsdarknesstodevelop.
愛情就像象照片,需要大量的暗房時間來培養。
這時候樸恩珠閃電般回頭,晴蜓點水吻在趙原賢嘴上。撐趙原賢眼睛瞬間大大的,他自以為是個勇士(換座位),沒料到心裏那隻小白兔是隻野兔子,自己成小白兔了,這個吻毫無起承轉合,仿佛白球鞋突然踢了下路上的石子,擦出一絲火星,黑夜裏蕩骨碌碌的聲響。
“哥哥”,她朝回去說,“還好吧。”
“咳…咳咳”
趙原賢摸摸自己的臉,感覺剛才做夢一樣,邊上人不看那個韓國妞,都奇怪地看著他。
趙林轉過頭來道:“實話告訴大家,我就是小時候不用功,最後淪為老師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挺憂鬱的,調侃起自己來了。
台下嘩然,樸恩珠默默說:
“哥哥,我的習性,你很了解嘛,連喜歡吃哪種巧克力都知道!”
趙原賢點點頭,又想到他看不見,說道:
“我一見你,就覺的中韓之間應該是友好的,在咱們身上,也該有一種偉大的友誼。”
“哦”她聽了在心底狡黠地笑了笑。
“你想當親善大使呀,那個男人不可以當。”
“我就一草根嘛,本來就不想。”
“草根下麵全是土,有什麼不好”邊上那個愛賭博的校隊忍不住來插一句,那人連遊戲裏也賭,賭野豬和樹。
樸恩珠聽不明白,隻是問他:“哥哥,白居易的詩很有名,為什麼現在人都不寫那種詩了。”
“因為那是古代,現代人肯定喜歡現代詩。”校隊道,“你要是喜歡,我寫幾首給你看看。”趙原賢看了看這位老兄,心想這人真無恥。朋友妻不可欺都不知道,還在這裏談詩論道!笑道:“你要是喜歡,我寫就行,他啊,就會打球,投籃還沒我準呢,言下之意,他最拿手的東西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