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潭秋:嶺海從來屬漢家(1 / 3)

【邵潭秋】

嶺海從來屬漢家

邵潭秋(1898—1969),名祖平,字潭秋,別號鍾陵老隱、培風老人,江西南昌人。肄業於江西高等學堂,為章太炎高足。曆任東南大學、浙江大學、四川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等校教授,著有《中國觀人論》《文字學概論》《詞心箋評》《培風樓詩存》等多種。

海珠橋上夜生光,睒睒明燈燭遠檣。

榕樹喧禽棲未定,荔灣歌女棹相將。山林路啟蠻夷長,水國儀開廣利王。曾是幹戈化玉帛,千金誰飾陸生裝。

輪船通津人異音,輕裝短後意駸駸。

乍開乍落花爭笑,半霧半陰暑易侵。薜荔牆頭舒望眼,桄榔樹下結同心。

參軍蠻府何為者,自喜娵隅入佹吟。

來遲無奈荔枝何,未看紅棉悵此過。

春月難同韻楊柳,秋風從不上林柯。埭香戶戶分紅藥,潭碧家家養白鵝。

越女多情還惜別,佗城東北是天河。

不遇主人猶看竹,莫憂水厄但斟茶。

網絲馳道多行馬,藤蔓園林盡伏蛇。

國破君臣悲紹武,台荒宮館識昌華。

中原一發休言遠,嶺海從來屬漢家。

——《廣州雜興》四首,潭秋寫定於廣州梅花村精舍

予過汕頭潮安謁韓祠後,即作說潮陽一記,寄上海《旅行雜誌》。今到廣州已一月,反絕無所述,筆墨疏慵,遂至於此,亦殊堪自哂矣。公務處理既畢,即將返京,爰取匝月遊騁觀感所得述之,為《羊城雜

記》一文;《廣州雜興》四詩,則以駢列篇端,借當開場楔子。

廣州,中國南方一大都會也。周時傳有五仙人騎五色羊來集此地,各以穀穗一莖六出留與州人,且祝曰:“願此闤闠永無荒饑。”言畢上騰,羊化為石,因以名城,故又曰穗城,曰仙城。周時為南武城,主者為越王無疆。秦置郡縣,守者南海尉任囂。漢時趙佗據以自立,為南越武王,倨傲倔強,與漢幾欲分庭抗禮,則此州之富強,可想見之。漢武雄才大略,僅能敉平其眾,其後雖廢為郡縣,而南漢高祖複建興王府之號於此。入今民國,為革命之策源地,偉人梟將辯士政客非產生嶺海,轉彀羊城者,不複為人重視,懿歟盛哉!洵可謂之人傑地靈矣!以人口言,市區市郊約共一百一十三萬(據二十一年市政府調查報告)。以財富言,市府二十二年度歲入約毫洋兩千萬又兩百萬。以方言言,廣州仍自保存其固有鄉音,在南方自成一方言係統,與北方之北平語,儼可對立。以服著言,全市除女子多穿旗袍外,男子無論老幼,多著西服,長衫客比較少見。以飲食言,粵菜在中國肴饌中最為特色,貓犬蛇鼠並可入鼎。南園文園兩家稍豐異之席,每桌非百元不辦。飲茶嗜好,家喻戶曉,市民上午十時早餐,下午六時晚餐,上午十時之前、十一時之後,與下午七時之後十二

時之前,皆足登茶樓,手把茶甌之際,此風染被極廣,雖婦女童孺皆然。初到廣州者,莫不異之,此亦廣州特異之點,非富侈習奢之都會不至此也。

吃在廣州之風,予夙聞之,自來羊城一月,粵友見招,遍嚐異味,如龍虎鳳一味,乃合烹蛇貓雞肉而成。三腳鴨乃合烹全鴨雞爪火腿蹄爪而成。其他菜名如鳳爪、白花脆皮雞等,取義皆耐人思。柚皮人以為苦者,至此乃鮮美如鴨脯。竹心人之所不知者,伐小竹淹之水中,竹皮盡,竹心出,加以烹治,乃細膩如雞絨。粵菜清淡鮮潔,不事肥濃,不多施鹽,宴罷退席,令人口吻不燥,心腹清虛。予三至揚州,一至新安,皆患其菜油膩難下箸。居蘇州半年,又常至無錫,亦苦其菜過甜,若進小兒以飴糖。杭州住十載,生菜亦蒸食如爛草根,市上醬園,櫛比而設,常笑西子未嚐蒙不潔,特為鹽水漬透,未能以秀色餐人耳!昔東坡讀莊子大快,觀其汪洋恣肆,以為無有,乃知文家向來無口。予來廣州吃粵菜後,始覺有口腹之適;彼食前方丈,夜半不嗛,主婦操麵杖,灶婢議酒食者,乃徒增其煩動而已。

到羊城之次日,天氣酷暑,老友順德陳荊鴻偕其夫人連城璧女士過訪梅花村梅花精舍,招泛荔枝灣。荔枝灣在本市之西隅,曲水灣環,與珠江白鵝潭接流,夏秋唯一之納涼處也。南漢劉鋹

曾建昌華宮於此,兩岸遍植荔枝,當舊曆五六月時,荔枝顆顆紅滿枝頭,羊城士女,揎袖操楫其間,可以送夕陽,迎素月矣。惜予到遲,荔枝已過,誦何子貞聯語雲:無奈荔枝何,前度來遲今到早,不禁愴然有同感!荊鴻工詩,夫人亦明靚善談論,船至中流,就賣酒菜艇子進晚餐,粵人治飪極精,雖水上之浮廚,亦複不肯苟簡。吳蘭雪《西溪》詩“買魚呼酒有誰聞”,則遠不能與荔枝灣比矣!是夕遊至十一時,複進魚生粥一器、椰子嫩薑一盤,此遊有詩一首:“白鵝潭水夜鳧飛,驚掠船燈複合圍。莫信風波渡桃葉,但容驛騎媚楊妃。浮廚列舫魚蝦賤,盲女傳歌弦索微。仙侶同舟忘主客,濕雲如夢上人衣。”

順德蔡守寒瓊,南社詩人,亦當代有名金石家也,聞聲相思,通訊累年,到粵後訪於東華西路之藝彀中,一見甚歡。其夫人談月色,善畫墨梅,又工刻印,福慧雙修,比之李易安趙明誠之歸來堂,有過之無不及也。一日,蔡君夫婦驅車至,邀遊白雲山及黃婆洞,而其最香逸之任務,則在省視將種於張二喬墓上之紅豆樹茁長至何狀也?張二喬名喬,字喬倩,母本吳儂,以善歌入粵生喬,喬長成,豔慧絕人,能博記歌曲,尤善詩詞,身雖歌者,不諧於俗,褦襶噂遝輩至前,兀坐凝睇,若不在目,母欲擇婿豪家,喬為詩見誌

雲:“朱門粉隊古相輕,莫擬侯家說定情。金屋貯驕渾一夢,不如寒淡嫁書生!自憐孤韻不投時,懶學逢迎惹世嗤。筆墨有靈偏伴我,風花無力欲依誰?空宵臥病禪心進,幽夢侵愁瘦影知。得遇梁鴻與偕隱,百年寧負住山期。”母不能強,三城豪華子弟有以三斛珠挑之,甚至設機械張畢羅以相謀,喬智能自脫,一笑哂之而已!性好吟詠。傾親風雅,時陳文忠公子壯於南園抗風軒集名流開社,黎忠湣遂球陳給諫子升皆與焉。喬每侍文忠,文酒之會無不在側。文忠嚐題其所畫蘭曰:“穀風吹我襟,起坐彈鳴琴。難將公子意,寫入美人心。其受珍至如此。”嚐有詩送黎舍人美周絕句雲:“春雨潮頭百尺高,錦帆那惜掛江皋?輕輕燕子能相送,怕見西飛是伯勞!”又送李山人煙客絕句雲:“子夜征客特地忙,奈何花月是離觴!春江千折牽遊舸,若個津頭柳線長。香作飛塵玉作煙,輕寒微月養愁天。梅花本是江南弄,一疊關山倍可憐!”皆清婉得唐人秀韻。南園詩社社友彭孟陽,文學才望最高,又嚐出喬母子於險,喬心德之,有願托身之意,芳辰叩扉不召自來,瀹茗煎香,留連至夕,如此三載,彭許焉。會東洲賽神,喬隨樂部憩於水二王廟,夜夢王刻期聘之為妃,醒遂病,越數日而卒,時年才十九也。孟陽懊悼無極,乞得蘇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