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為誰如泣如訴?(五)(2 / 2)

我已經聽夠了,索性一把拭幹了臉上的淚水,戴起玉石麵具,準備到外麵去,與卡門一起,完成這番悲壯多於殘暴的超渡。不管我的族人是怎樣死去的,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勇士,身為公主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傾盡全力,撫慰他們的英靈,使其安息,在遠離塵世紛爭的十三重天宇深處永享極樂與榮耀。

卡門即興發揮,吟詠起一首激情澎湃的品達詩。他的拉丁文尾音長拖,卻擲地有聲。我走過去,他用噙滿熱淚的雙眼向我表達了深沉的敬意,我接過上篇,字斟句酌著自己最為鍾愛的希臘文,為我的勇士們高唱起頌歌。他們遠比那些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和頭戴桂冠的獲勝者更值得讚美。遺憾的是,後來我怎麼也記不起自己當時到底歌頌了些什麼,因為對瑪雅眾神知之甚少,我隻能用相應的希臘神明替代,尤為諷刺的是,我的族人幾百年來也一直被歐羅巴的私生子們滿懷自負地稱之為新大陸的希臘人。

在我高聲朗誦這首長詩,麵對著遍地支離破碎的屍首,已近泣不成聲的時候,那些忙著清點屍體和瓜分戰利品的殖民軍紛紛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向我仰起濺滿血水的臉,萬分震驚地凝望著我臉上的玉石麵具,而我的長詩又讓他們垂下頭,把攥在手裏的那些小飾物放回了死者的胸前。由此可見,他們的確是貴族出身的高級軍士,既然聽得懂拉丁文和希臘語,也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修養極深。他們對我那些慘死的族人表現出的敬意,雖然顯得有些不那麼情願,甚至很遲鈍,還是讓我感到了些許欣慰。長詩在一迭聲的詠歎中結束,我也沒了哭泣的力氣。令我自慚形穢的是,因為對瑪雅語一無所知,這番安魂禮不得不用異族人的語言來舉行。我想,族人們正在升入天國的靈魂是聽不懂我的這篇悼詞與讚美詩兼收並蓄的詠歎的,但也無妨,想來我的心意他們一定體會到了。

卡門久久擁抱著我,他的痛心疾首不在我之下。他與他的養父傾其所有,五十多年來,盡心盡力地教化著這群蒙昧的瑪雅人,宣揚的雖是天主教義,對於土著民的信仰仍深懷理解與尊重。躺在這裏的許多餘溫尚存的屍體,不久前或許還接受過卡門的醫治。部落裏的新生兒幾乎都是他接生的。洗禮前,他會用得體的行為,暗示族人可以先為嬰兒行梅爾赫特禮。那些放在新娘子吊床下的伊希切爾陶土像,他也收藏了不少,擺在自修室向陽的窗台上,不時用從……蟲微小的體內提取出的豔紅的清香顏料為它上色……盡管他也像所有來自歐洲的傳教士那樣,是從蘭達主教的手裏接過未盡的聖職的,但他卻沒有繼承主教的遺誌。悠閑的日子裏,他慢條斯理地喝著可可茶和龍舌蘭解悶兒。他遍走奇琴伊察周邊的所有部落,去收集土著傳說,然後用尤卡坦克語彙編成冊,在瓜達盧佩聖母節的前夕饋贈給每一位他的名義上的教民。所以,當地的瑪雅人都真心實意地擁護他、敬愛他。這位披著教士外衣的思想精深、修維全麵的學者,既是考古學家和曆史學家,又精通民俗、地質和原住民奇妙的醫術,尤其難得的是,他還是一位懂得如何運用真正的仁愛和寬容去感化人的宗教大師。多年後,我收到了他的繼任者,一位同名的教士寄給我的遺作,那些生動、詳實、精準又不失理性與廣博的記述、分析和評論,曾讓我為之激動良久,並從中收益頗多,而那些動人的篇章也使我深信,此前乃至今後都不會再有人像卡門這樣,如此地關懷和理解瑪雅,又為古老文明陷於風雨飄搖之中的命運時刻憂心不已著……

擁抱過後,卡門看著我,好一會兒,我倆都說不出話來。他像是為了擺脫自己不可抑製的感情流露似的,突然轉身,走向了一匹溫順地與我的那匹抵著頭,親熱地站在一起的灰馬,從上麵的褡褳裏取出一隻盒子,送到了我的麵前。天哪,這不是養父那隻裝滿了偽造證件,關係著我們父女二人身家性命的盒子麼?我一時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早聽養父說,卡門是他此生遇到的唯一可與威廉相提並論,值得以命相托的朋友。經過這次凶險的考驗,我完全信服了養父的話。囁嚅了半天,我也沒能吐出半個字,隻好回頭,舉起盒子,衝著養父晃了又晃。養父早就看到了,他緊抿著嘴角,看著卡門,眼睛亮得出奇,卻同樣說不出話來。威廉比剛才更興奮了,也不理會養父,正在說著自己周全的布署,尤其是他打算如何把我和養父偷渡回法國的細節。他的大膽和足智多謀,往往讓人難以選擇用哪種態度來對待他,是欽佩呢,還是謹慎的提防?不過,養父和我自然不用擔憂這些,威廉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在為我們父女二人的安危著想。他這次是拚了命來搭救我們的,甚至不惜承擔造反的巨大風險。他更是把最壞的結果都想到了。一個半小時後,奧夫雷貢的救兵就要趕到了,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無異於決鬥的搏殺。究竟又有多少克敵製勝的把握?我想,他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