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卷二十四,頁十一)
此外說禮樂政刑之起源及其功用者,《左傳》桓公二年,臧哀伯曰:
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紘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遊纓,昭其數也。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錫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照百官,百官於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左傳》卷二,頁二至三)
此說人君所以用禮樂,乃欲以使“百官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又昭公六年,叔向詒子產書曰:
昔先王議事以製,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禦。是故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製為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
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聖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於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民知有辟,則不忌於上,並有爭心,以征於書,而僥幸以成之,弗可為矣。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洫,立謗政,製參辟,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左傳》卷二十一,頁十二至十三)
此反對子產之公布刑法,雖為守舊的見解,然固能與刑法以人本主義的解釋也。又昭公二十五年,子太叔曰:
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以從四時;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耀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製六誌。哀有哭泣,樂有歌
舞,喜有施舍,怒有戰鬥。喜生於好,怒生於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製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於天地之性,是以長久。”(《左傳》卷二十五,頁七至八)
此言禮樂刑罰之功用,在於使民不昏亂;而其來源,則由於人之能摹仿天地。
即祭祀,亦有人與以人本主義的解釋。觀射父曰:
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震,生乃不殖,其用不從,其生不殖,不可以封。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時。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禮,士庶人不過其祖。日月會於龍,土氣含收,天明昌作,百嘉備舍,群神頻行,國於是乎蒸嚐,家於是乎嚐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絜其糞除,慎其采服,禋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於是乎合其州鄉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於是乎弭其百苛,殄其讒慝,合其嘉好,結其親昵,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後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刲
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況其下之人,其誰敢不戰戰兢兢,以事百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王後親繰其服。自公以下,至於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於神。民所以攝固者也,若之何其舍之也。(《楚語下》,《國語》卷十八,頁四至五)
“肅肅濟濟,如或臨之”,是不必有臨之者也。知不必有神臨之,而猶祭祀者,蓋欲借此機會,使鄉黨親族,得一聚會,並訓練其虔敬之心。故祭祀之用,在“民所以攝固者也”。以此觀點觀之,則祭祀即荀子所謂君子以為“人道”而百姓以為“鬼事”也(《荀子·禮論篇》,參看本書本篇第十四章第四節)。又《國語》展禽曰:
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製祀以為國典。……夫聖王之製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扞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
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後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魯語上》,《國語》卷四,頁七至九)
此以報恩之義為祭祀之根據。由此觀點觀之,祭祀亦“人道”而非“鬼事”也。
各種製度,既皆受人本主義的解釋,則所謂君者,亦失其聖神不可侵犯之尊嚴。《國語·魯語》雲:
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裏革曰:“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於殺,其過多矣。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於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魯語上》,《國語》卷四,頁
十五)
《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曰:
趙簡子問於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於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於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穀,深穀為陵。’三後之姓,於今為庶。主所知也。”(《左傳》卷二十六,頁十五至十六)
此以臣弑其君為可,在當時實一種革命之言論也。雖“左氏浮誇”,其所述此諸人之言,難免無增加文飾,然此諸人之言之根本意思,則固皆有人本主義之傾向也。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有言:“人為一切事物之準則(Ma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上所引諸人之言,亦有此意。不過諸人或為世業之史官,或為從政之貴族,不能如希臘“智者”之聚徒講學,宣傳主張。所以中國思想史上權威之地位,不得不讓孔墨等後起諸子占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