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子及前期墨家
(一)關於墨子之考證
墨子為中國曆史中一甚大人物。由戰國至漢初,人多以孔墨並稱。但《史記》對於墨子之記載,則極簡略。蓋司馬遷作《史記》時,思想界已成為儒家之天下。故孔子躋於世家,而墨子不得一列傳。直至清末以後,研究墨學之興趣,始漸興起;關於墨子之考證,亦始漸加多。
《史記》謂:“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孟子荀卿列傳》,《史記》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頁六)墨子在孔子後,今已為定論。孫詒讓作《墨子年表》,起周貞定王元年(西曆紀元前468年),迄安王二十六年(西曆紀元前376年)(《墨子後語》卷上)。錢穆先生作《墨子年表》,起周敬王四十一年(西曆紀元前479年)即孔子卒年,迄安王二十一年(西曆紀元前381年),即吳起死年(《墨子》,商務印書館《國學小叢書》內,第一章)。錢表起訖年代,比孫表略早。依《呂氏春秋》所記,吳起死時,墨家巨子,已為孟勝(詳下第三節引),則墨子必死於吳起前。由此則錢表較近是。表中所包時間,幾及百年。此非謂墨子必有如此大壽,隻謂墨子一生,大約在此百年內耳。
墨子或雲宋人,或雲魯人。孫詒讓考定為魯人(《墨子後語》卷上)
。似亦可為定論。至其學之來源,則《呂氏春秋》謂:“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於天子。桓公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於魯,墨子學焉。”(《當染篇》,《呂氏春秋》卷二,《四部叢刊》本,頁十)《漢書·藝文誌》謂:“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漢書》卷三十,同文影殿刊本,頁二十五)似即本此。但此說無他證,隻可備一說而已。《淮南王書》謂:“孔丘墨翟修先聖之術,通六藝之論。”(《主術訓》卷九,劉文典先生《淮南鴻烈集解》,商務鉛印本,頁二十四)又謂:“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據王校補)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要略》,《淮南子》卷二十一,頁八)《墨子》書中,引《詩》《書》處不少。孔子聚徒講學,開一時之風氣。墨子既為魯人,則其在此風氣中,學《詩》《書》,受孔子之影響,乃當然應有之事。且孔子本亦有尚儉節用之主張。如雲:“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學而》,《論語》卷一,《四部叢刊》本,頁四至五)又雲:“禮與其奢也寧儉。”(《八佾》,《論語》卷二,頁二)又雲:“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官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
無間然矣。”(《泰伯》,《論語》卷四,頁十八)然則謂墨子尚儉、節用、明鬼、尊禹之主張,乃就孔子之教之此方麵發揮,亦一可通之說也。
據此則墨學起源於魯,與儒學同。然亦有謂墨子之學為與宋有關者。俞正燮雲:
《管子》書《立政》雲:“兼愛之說勝,則士率不戰。”《立政九敗解》雲:“不能令彼無攻我,彼以教士,我以驅眾,彼以良將,我以無能。其敗必覆軍殺將。”如此正宋襄公之謂。《左傳》公子目夷謂襄公未知戰:“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兼愛非攻,蓋宋人之敝。《呂氏春秋·審應》雲:“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據《左傳》,襄公歿後,華元向戌皆以止兵為務。墨子出,始講守禦之法,不如《九敗解》所譏。墨子實宋大夫。其後宋亦墨徒,欲止秦楚之兵,言戰不利。……《公孟篇》雲:“墨子謂公孟曰:‘子法周而未法夏,非古也。’”……荀子言儒者法後王,所以為儒。墨以殷後,多感激不法周而法古,所以為墨。(《癸巳類稿》卷十四)
宋人以愚著稱。諸子中言及愚人,常以宋人為代表。如《莊子》謂:“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逍遙遊》,《莊子》卷一,《四部叢刊》本,頁十四)孟子謂:“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
。”(《公孫醜上》,《孟子》卷三,《四部叢刊》本,頁七)韓非子謂宋人守株待兔(《韓非子·五蠹》),皆謂宋人之愚也。墨子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太觳”,“以自苦為極”(《天下篇》,《莊子》卷十,頁二十八、二十九),所謂“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亦有宋人之風。或者墨子先在魯受孔子上述數點之影響。及後為宋大夫,又合宋人兼愛非攻之教,遂成墨學歟?
舊說墨子姓墨名翟。近人始有謂:“古之所謂墨者,非姓氏之稱,乃學術之稱也。”(江瑔《論墨子非姓墨》,《讀子卮言》)墨乃古代刑法之一,刑徒乃奴役之流(錢穆先生《墨子》第一章)。蓋墨子節用、短喪、非樂等見解,皆趨於極端,與當時大夫君子之行事相反,其生活艱苦,又與勞工同。故從其學者,當時稱之謂墨者,意謂此乃刑徒奴役之流耳。《墨子·貴義篇》謂楚獻惠王“使穆賀見子墨子。子墨子說穆賀。穆賀大說,謂子墨子曰:‘子之言則誠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賤人之所為而不用乎?’”(《墨子》卷十二,孫詒讓《墨子間詁》,涵芬樓影印本,頁二)墨子所主張者為“賤人之所為”;此其所以見稱為墨道也。然墨子即樂於以墨名其學派。此猶古希臘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之學
之見稱為犬學,而安氏亦樂於以此名其學,死後其墓上並刻一石犬以為墓表也。
墨子反貴族而因及貴族所依之周製。故其學說,多係主張周製之反麵,蓋對於周製之反動也。因儒家以法周相號召,故墨子自以其學說為法夏以抵製之。蓋當時傳說中之禹,本有節儉勤苦之名,觀《論語》所說可知;故墨子樂以此相號召也。若必謂墨子法古或法夏,則“非愚則誣”。汪中曰:
墨子者,蓋學焉而自為其道者也。故其《節葬》曰“聖王製為節葬之法”;又曰“墨子製為節葬之法”;則謂墨子自製者是也。(《墨子後序》,汪中《述學》卷二,阮氏彙印《文選樓叢書》本,頁六)
墨子之學說,蓋就平民之觀點,以主張周製之反麵者也。
(二)《經》《經說》及《大取》《小取》六篇之時代
《墨子》書中《經》及《經說》等篇,乃戰國後期墨者所作。戰國後期遊學之風極盛,誦習簡編,求簡練易記,所以各家作“經”。墨家有《墨經》,《荀子》中引有《道經》,《韓非子》中有《內外儲說》之經。若戰國前期,則尚無此體裁之著作也(顧頡剛先生說,見《古史辨》第一冊上編,頁五六)。
古書之為私人著作者,據現在所知,最早為《論語》。《論語》為記言體,其記言體又極簡約。及《孟子》《莊子》書,遂由簡約的記言進而為
鋪排的記言,更有設寓的記言,此乃戰國諸子文體之初步。及此以後,則有舍去記言之體而據題抒論者,如《荀子》之一部分是也。舍記言體而據題為論,此乃戰國諸子文體演進之第二步(傅斯年先生說)。《墨子》書中如《大取》《小取》篇皆為據題抒論之著述體裁,亦非墨子時代所有也。
且《經》《經說》及《大取》《小取》等篇中所說,“堅白同異”“牛馬非牛”等辯論,皆以後所有,故孟子雖好辯,而對於此等問題,皆毫未談及也。由此諸方麵觀察,可知此六篇為戰國後期之作品矣。故本章講墨子及前期墨家不及此六篇,而於後另章論之(見下第十一章)。
(三)墨者為一有組織的團體
《墨子·公輸篇》雲:
公輸般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見公輸般。……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般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般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餘。……子墨子曰:“……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墨子》卷十三,頁十二至十六)
《墨子》
於此故事中,可見二事,一者墨子非攻,固反對一切攻勢的戰爭,主張兼愛,固應各國皆愛。但當時強侵弱,眾暴寡之事甚多,而墨子實際救護
被攻之國,則隻聞有此一事,此亦或可見墨子與宋有特別關係也。二者墨者為一有組織的團體,故救宋之舉,能為有組織的行動,墨子往楚見公輸般,其弟子三百人即在宋守城也。《耕柱篇》雲:
子墨子使管黔遊高石子於衛,衛君致祿甚厚,設之於卿。高石子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者。去而之齊,見子墨子曰:“衛君以夫子之故,致祿甚厚,設我於卿,石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是以去之也,衛君無乃以石為狂乎?”子墨子曰:“去之苟道,受狂何傷。……”高石子曰:“石去之,焉敢不道也。……”子墨子說。(《墨子》卷十一,頁二十一至二十二)
又曰:
子墨子遊荊(蘇雲:“荊字疑衍。”)耕柱子於楚。二三子過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二三子複於子墨子曰:“耕柱子處楚無益矣。二三子過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毋幾何而遺十金於子墨子曰:“後生不敢死,有十金於此,願夫子之用也。”子墨子曰:“果未可知也。”(《墨子》卷十一,頁十八)
《魯問篇》雲:
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地,而勝綽三從。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墨子》卷十三,頁十)
據此則墨子弟子之出處行動,皆須受墨子之指揮。弟子出仕後如所事之主,不能行墨家之言,則須自
行辭職,如高石子之例是也。如弟子出仕之後,曲學阿世,則墨子可“請”於其所事之主“而退之”,如勝綽之例是也。弟子出仕後之收入,須分以供墨者之用,如耕柱子之例是也。《淮南子》謂:“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泰族訓》,《淮南子》卷二十,頁十四)可見墨子弟子對於其師之絕對服從矣。
墨者之首領,名曰“巨子”。《莊子·天下篇》謂墨者“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莊子》卷十,頁九)。墨者之第一任“巨子”當為墨子。此外見於《呂氏春秋》者,有孟勝、田襄子、腹三人。《呂氏春秋》雲:
墨者巨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巨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
之絕於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歿頭於前。孟勝因使二人傳巨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人。二人已致命於田襄子,欲反死孟勝於荊。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巨子於我矣,當聽。”不聽,遂反死之。(《上德篇》,《呂氏春秋》卷十九,頁八至九)
據此則墨者之行為,與所謂俠者相同,《史記·遊俠列傳》所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者也”。《呂氏春秋》又雲:
墨者有巨子腹,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去私篇》,《呂氏春秋》卷一,頁十二)
據此可知墨者之團體內,紀律極嚴。巨子對於犯墨者之法者,且有生殺之權矣。
(四)墨子哲學為功利主義
尚儉節用,及兼愛非攻,雖為其時人原有之主張,但墨子則不但實行之,且予之以理論的根據,使成為一貫的係統。此墨子對哲學之貢獻也。
墨子書中反對儒家之處甚多,蓋墨家哲學與儒家哲學之根本觀念不同。儒家“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
不計其功”。而墨家則專注重“利”,專注重“功”。試就孔子個人及墨子個人之行為考之,“孔席不暇暖,墨突不暇黔”,二人皆棲棲皇皇以救世之弊。然二人對於其自己行為之解釋,則絕不相同。子路為孔子解釋雲: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論語》卷九,頁十六)
此謂孔子之所以欲幹預政治,乃以“應該”如此。至於如此之必無結果,“道之不行”,則“已知之矣”。但墨子對於其自己之行為之意見則不然。《墨子·貴義篇》雲:
子墨子自魯即齊,遇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巳。”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食者眾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墨子》卷十二,頁一)
《公孟篇》雲: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今子遍從人而說之,何其勞也?”子墨子曰:“……且有二生於此,善筮。一行為人筮者,一處而不出者。行為人筮者,與處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義均,行說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說人也?”(《墨子》卷十二,頁八至九)
此謂為義者雖少,然有一二人為之,其“功”猶勝於無人為之
。“遍從人而說仁義”,雖不能使盡聽,然其結果終勝於“不行說人”。其結果終是天下之利也。孔子乃無所為而為;墨子則有所為而為。
“功”“利”乃墨家哲學之根本意思。《墨子·非命上》雲:
子墨子言曰:“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墨子》卷九,頁一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