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矣。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梁惠王下》,《孟子》卷二,頁十二至十三)
國家社會,猶大木也,玉也。治之者亦須為“幼而學之”之專家。所謂大德大賢,即能治國家社會之專家也。
推此理也,則政治上至高之位,必以最大之德居之。所謂天子,必聖人乃可為之。故堯舜禪讓,成為孟子之理想的政治製度。《孟子》曰:
萬章曰:
“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子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
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曆年多,施澤於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曆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萬章上》,《孟子》卷九,頁九至十二)
據此則孟子之理想的政治製度,為以有聖人之德者居天子之位。此聖人既老,則在其死以前預選一年較少之聖人,先使為相以試之。及其成效卓著,則薦之於天,以為其自己之替代者。及老聖人既死,此少聖人即代之而為天子。然天之意不可知,可知者民意而已。民果歸之,即天以天下與之;故薦之於天,即薦之於民也。“匹夫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蓋無天子薦之,則不能先
為相以自試,不能施澤於民,民不歸之也。此理想與柏拉圖《共和國》之主張極相似;但儒家以述為作,故必托為史事,以代表其理想。又以依附周製及宗奉文王、周公之故,對於“繼世以有天下”者,亦不攻擊。此則在邏輯上不能自圓其說,隻可歸之“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
孟子之理想的經濟製度,在《孟子》中所述亦甚詳。孟子雲:
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裏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七至八)
又雲:
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孟
子》卷一,頁四至五)
此就原有之井田製度,轉移觀點,將其變為含有社會主義性質的經濟製度也。所謂轉移觀點者,蓋古代土地為國君及貴族所私有,農民受土地於貴族,為之做“助耕之氓”,為之做農奴。故原有之井田製度,乃為貴族之利益。依孟子之理想,乃土地為國家所公有,人民受土地於國家而自由耕種之。其每井中公田之出產,雖仍可為國君卿大夫之祿,“以代其耕”;但農民之助耕公田,乃如納稅於國家之性質,非如農奴為地主服役之性質。此理想中之製度,乃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乃為人民之利益。故謂孟子所說之井田製度,即古代所實行者,非也。謂孟子所說之井田製度,純乎為理想,為創造,亦非也。二者均有焉,此所謂以述為作也。墨子就平民之觀點,以主張周製之反麵。孟子則就平民之觀點,與周製以新解釋新意義。此孟子與墨子在此方麵之不同也。
依孟子之意,國家不但須使人有恒產,解決其生活問題;且應設教育機關,教育人民。孟子曰: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六)
人人皆能生活,“養生喪死無憾”,不過為“王道之始”
。必人人皆受教育,“明人倫”,然後方為王道之完成。此亦孔子“富之教之”之意也。
(四)性善
以上所述之各種理想的製度,即孟子所謂王道、王政,或仁政也。仁政何以必須行?仁政何以能行?孟子曰: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公孫醜上》,《孟子》卷三,頁十四)
“不忍人之政”,即仁政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不忍見人之困苦,此即仁政之所以必須行也。人既皆有此心為仁政之根據,此即仁政之所以能行也。孟子因齊宣王不忍一牛之“觳觫而就死地”,斷其必能行王政。曰: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雲:“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梁惠王上》,《孟子》卷一,頁十二)
齊宣王謂己好貨好色,不能行王政。孟子言:“王如好貨”,“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梁惠王下》,《孟子》卷二,頁九至十)因己之好貨好色,即推而與百姓同之,即“舉斯心加諸彼”也。若實現此心於政事,則其政事即仁政矣。“善推其所為”,即仁也,即忠恕也。孔子講仁及忠恕,多限於個人之修
養方麵。孟子則應用之於政治及社會哲學。孔子講仁及忠恕,隻及於“內聖”;孟子則更及於“外王”。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所謂人性皆善也。孟子曰: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醜上》,《孟子》卷三,頁十四至十六)
陳澧曰:“孟子所謂性善者,謂人人之性皆有善也,非謂人人之性,皆純乎善也。”(《東塾讀書記》卷三,頁一)孟子所謂性善,隻謂人皆有仁義禮智之四“端”;此四“端”若能擴而充之,則為聖人。人之不善,皆不能即此四“端”擴而充之,非其性本與善人殊也。故曰: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
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頁五至六)
俞正燮曰:“情者,事之實也。《大學》‘無情者’,鄭注雲‘情猶實也’,是也。”(《癸巳存稿》卷二,頁三十)朱熹曰:“才猶材質。”(《孟子集注》)才即材料之意;即不善之人,按之實際,亦豈無“可以為善”之材質?亦豈無上述之四端?不過不能擴而充之,或且壓抑而喪失之,然此“非才之罪”也。
人何以必須擴充此善端?此亦一問題也。若依功利主義說,則人之擴充善端於社會有利,否則有害,此即墨子主張兼愛之理由也。惟依孟子之意,則人之必須擴充此善端者,因此乃人之所以為人也。孟子曰: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下》,《孟子》卷八,頁六)
人之所以為人,即人之要素,人之名之定義,亦即人之所以別於禽獸者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即人之有人心。《孟子》雲: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
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頁十五)
亞裏士多德《倫理學》謂飲食及情欲乃人與禽獸所共有,人之所以別於禽獸者,惟在其有理性耳。“心之官則思”,能思即有理性也。能思之心為人所特有,乃“天之所以與我”者,所以為大體也。耳目之官,乃人與禽獸所同有,所以為小體也。若隻“從其小體”,則不惟為小人,且為禽獸矣(見下)。“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若聽其自然,則能“陷溺其心”(《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頁七),人之所以有不善者,即以此也。能思之心,所好者為理義。孟子雲: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