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莊子及道家中之莊學
(一)莊子與楚人精神
《史記》曰: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嚐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言其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誌焉。”(《老莊申韓列傳》,《史記》卷六十三,同文影殿刊本,頁四至五)
蒙為宋地,莊子為宋人。然莊子之思想,實與楚人為近。《史記》謂屈原《離騷》,“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所謂楚辭,皆想象豐富,情思飄逸。此等文學,皆與《詩》三百篇之專歌詠人事者不同。《莊子》書中,思想文體,皆極超曠。《天運篇》謂: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耶?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耶?
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鹹袑曰:“來,吾語汝。……”(《莊子》卷五,《四部叢刊》本,頁三十五至三十六)
此段形式內容,皆與《天問》一致。此雖不必為莊子所自作,要之可見莊學與楚人之關係也。莊學對於傳統的思想製度,皆持反對態度。“剽剝儒墨”,而獨推尊老聃。《莊子·天下篇》雖不以老聃為與莊周同派,而對於老聃則極致推崇。蓋宋與楚近,莊子一方麵受楚人思想之影響,一方麵受辯者思想之影響。故能以辯者之辯論,述超曠恍惚之思,而自成一係統焉。
莊子
據《史記》所說,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似亦與孟子同時。馬夷初先生作《莊子年表》,起周烈王七年(西曆紀元前369年),迄赧王二十九年(西曆紀元前286年)(見《天馬山房叢著》)。孟子與莊子同時,然二人似均未相辯駁,似甚可疑。然莊子之學為楊朱之學之更進步者,則自孟子之觀點言之,莊子亦楊朱之徒耳。莊子視孟子,亦一孔子之徒。孟子之“距楊墨”,乃籠統“距”之;莊子之“剽剝儒墨”,亦籠統“剽剝”之。故孟子但舉楊朱,莊子但舉孔子。孟子、莊子二人,必各不相知也。
(二)道、德、天
莊
學之哲學,與《老子》不同,但其所謂“道”“德”,則與《老子》同;前已言之。茲述《莊子》書中所謂道。《知北遊》雲: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莊子》卷七,頁四十九至五十)
道即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有物即有道,故道“無所不在”也。《大宗師》雲: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卷三,頁十)
道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故“自本自根”,無始無終而永存,天地萬物皆依之生生不已也。
道之作用,亦係自然的,故曰:
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天地》,《莊子》卷五,頁二)
天即自然之義,故曰:
無
為為之之謂天。(同上)
又曰:
天在內,人在外。……牛馬四足是謂天;落(同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秋水》,《莊子》卷六,頁二十一)
“道兼於天”即《老子》所說“道法自然”之意也。
道即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此原理即表現於萬物之中。《天道》雲:
吾師乎!吾師乎!䪡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莊子》卷五,頁二十四)
所以者何?道即表現於萬物之中,故萬物之自生自長,自毀自滅,一方麵可謂係道所為,而一方麵亦可謂係萬物之自為也。“吾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莊子》卷六,頁二十)《齊物論》雲: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莊子》卷一,頁二十一)
萬物之所以如此,“鹹其自取”,所謂“夫固將自化”也。惟其如此,故道可“無為而無不為”。如《老子》所說。
道非事物,故可稱之為“無”。《天地》雲: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流動而生物,物生成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莊子》卷五,頁八至九)
泰初有“無”,無即道也。《老子》雲:“道生一
。”莊子亦以道為“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德者,得也;“物得以生謂之德”。由此而言,則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即名曰道;各物個體所以生之原理,即名曰德。故曰:
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天地》,《莊子》卷五,頁四)
惟因道德同是物之所以生之原理,所以老莊書中,道德二字,並稱列舉。江袤雲:
道德實同而名異。……無所不在之謂道,自其所得之謂德。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試以水為喻。夫湖海之涵浸,與坳堂之所畜,固不同也;其為水有異乎?江河之流注,與溝澮之湍激,自其所得如是也。謂之實同名異,詎不信然?(焦竑《老子翼》卷七引,漸西村舍刊本,頁三十八)
江氏謂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頗能說明道德之所以同,及其所以異。不過依莊學之意,則應雲:道者物(兼人言)之所共由,德者物之所自得耳。物之將生,由無形至有形者,謂之命。及其成為物,則必有一定之形體。其形體與其精神,皆有一定之構造與規律,所謂“各有儀則”;此則其性也。
(三)變之哲學
然物之形體,非一成不變者。依莊學所見,天地萬物,無時不在變化中。故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莊
子》卷一,頁二十四)
又《秋水篇》雲: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莊子》卷六,頁二十)
又《寓言篇》雲: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莊子》卷九,頁十三)
“天均”,《齊物論》作“天鈞”。謂之鈞者,喻其運行不息也。上文謂惠施之哲學,可謂為變之哲學;莊學亦變之哲學也。
(四)何為幸福
凡物皆由道,而各得其德,凡物各有其自然之性。苟順其自然之性,則幸福當下即是,不須外求。《莊子·逍遙遊》篇,故設為極大極小之物,鯤鵬極大,蜩鳩極小。“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莊子》卷一,頁二)“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莊子》卷一,頁四)此所謂“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遊一也”。(郭象注《莊子》卷一,頁一至四)物如此,人亦然。《逍遙遊》雲: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莊子》卷一,頁七)
笛卡爾曰:“在人間一切物中,聰明之分
配,最為平均;因即對於各物最難滿足之人,皆自以其自己之聰明為甚豐而不求再多。”(《方法論》第一頁)蓋各人對於其自己所得於天者,皆極滿足也。《馬蹄篇》雲: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莊子》卷四,頁十二)
又《天道篇》,老聃謂孔子雲:
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噫!夫子亂人之性也!(《莊子》卷五,頁三十至三十一)
“天地固有常”等,乃自然的,天然的,即所謂“天”也。“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即隨順人及物之性也。《天道篇》雲: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卷五,頁二十三)
隨順人及物之性,即與天和,即天樂也。
政治上社會上各種製度,
由莊學之觀點觀之,均隻足以予人以痛苦。蓋物之性至不相同,一物有一物所認為之好,不必強同,亦不可強同。物之不齊,宜即聽其不齊,所謂以不齊齊之也。一切政治上社會上之製度,皆定一好以為行為之標準,使人從之,此是強不齊以使之齊,愛之適所以害之也。《至樂篇》雲: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禦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為乎?《鹹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環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莊子》卷六,頁三十五)
“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故無須定一一定之規矩準繩,而使人必從之也。聖人作規矩準繩,製定政治上及社會上各種製度,使天下之人皆服從之。其用意雖未嚐不善,其用心未嚐不為愛人,然其結果則如魯侯愛鳥,愛之適所以害之。故莊學最反對以治治天下,以為欲使
天下治,則莫如以不治治之。《應帝王篇》雲:
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莊子》卷三,頁三十)
《在宥篇》雲: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莊子》卷四,頁二十六)
所以不治天下而天下自治者,蓋天下之人,其所好雖不同,而莫不願治。故曰:
以為一世蘄乎亂(治也),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逍遙遊》,《莊子》卷一,頁十三)
又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