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學(1 / 3)

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學

(一)荀子之為學

荀子,名況,字卿,《史記》曰: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嚐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孟子荀卿列傳》,《史記》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頁五)

當時人“營於巫祝,信祥”。蓋所謂陰陽家者說,已為當時之顯學矣。孟子以後,儒者無傑出之士。至荀卿而儒家壁壘,始又一新。上文謂中國哲學家中,荀子最善於批評哲學。西漢經師,亦多得荀子傳授。蓋其用力甚勤,學問極博。《荀子·勸學篇》曰:

百發失一。不足為善射;千裏跬步不至,不足為善禦。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為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荀子》卷一,《四部叢刊》本,頁十四至十五)

此荀子所以教人,亦即荀子自己為學之精神也。

中作《荀卿子年表》,起趙惠文王元年(西曆紀元前298年),迄趙悼襄王七年(西曆紀元前238年)雲:“凡六十年,庶論世之君子,得其梗概雲爾。”(《述學》補遺,《四部叢刊》本,頁十三)荀子生卒年不可考;然其一生之重要活動,則大約在此六十年中也。

(二)荀子對於孔子、孟子之意見

孟子尊孔子;荀子亦尊孔子。荀子以為孔子,乃最能“全”能“盡”能“粹”者。《非十二子篇》曰:

若夫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傑,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奧窔之間,簟席之上,斂然聖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仲尼子弓是也。(《荀子》卷三,頁十五)

《解蔽篇》曰:

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孔子仁智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荀子》卷十五,頁五至六)

《荀子》一書書影

荀子以為當時諸家,皆有所見而同時亦有所蔽(見第一章第五節),蓋皆不“全”不“盡”不“粹”者也。孔子“仁智且不蔽”,知“道”之全體,故異於“曲知之士”之隻

“觀於道之一隅”也。孟子謂孔子為“集大成”,荀子所說亦此意。不過孟子較注重於孔子之德,荀子則較注重於孔子之學耳。

荀子雖宗孔子,而對於孟子,則攻擊甚力。《非十二子篇》曰: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然不知其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遊,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卷三,頁十四至十五)

西人謂人或生而為柏拉圖,或生而為亞裏士多德。詹姆士謂:哲學家,可依其氣質,分為硬心的及軟心的兩派(見第一章第六節)。柏拉圖即軟心派之代表;亞裏士多德即硬心派之代表也。孟子乃軟心的哲學家,其哲學有唯心論的傾向。荀子為硬心的哲學家,其哲學有唯物論的傾向。今所傳《中庸》,未必全為子思所作。即孟子觀之,如盡性則知天,及“萬物皆備於我”之言,由荀子之近於唯物論的觀點視之,誠為“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也。荀子攻孟子,蓋二人之氣質學說,本不同也。戰國時儒家中有孟荀二學派之爭,亦猶宋明時代新儒家中有程朱、陸王二學派之爭也。

(三)荀子對於

周製之意見

荀子對於周製,自一方麵言,亦持擁護態度。《王製篇》曰:

王者之製,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道過三代謂之蕩;法貳後王謂之不雅。衣服有製;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複古,是王者之製也。(《荀子》卷五,頁八至九)

後王之法,即指周道。《非相篇》曰:

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禮(俞樾雲:“疑禮字衍文。”)而褫。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荀子》卷三,頁六)

孟、荀皆尊崇孔子,自一方麵言,亦皆擁護周製。荀子言法後王;孟子言法先王,其實一也。

荀子所以以“周道”為後王之法者,本書上文謂當春秋戰國之時,舊製度日即崩壞。當時賢哲有擁護舊製度者,有批評或反對舊製度者,有欲另立新製度,以替代舊製度者(第二章第二節)。此諸賢哲於發表其主張之時,一方麵言之

有故,持之成理,一方麵又各托為古賢聖之言以自重,莊子所謂重言是也。孔子擁護周製,故常言及文王、周公。墨子繼起,自以為法夏而不法周,特抬出一較古之禹以壓文王、周公。孟子繼起,又抬出更古之堯舜以壓禹。老莊之徒繼起,則又抬出傳說中堯舜以前之人物,以壓堯舜。在孟子時,文王、周公尚可謂為先王,“周道”尚可謂為“先王之法”。至荀子時,則文王、周公隻可謂為後王,“周道”隻可謂為後王之法矣。

當時老莊之徒,謂古今時勢大異,故周製不可複行。《莊子·天運篇》曰: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莊子》卷五,《四部叢刊》本,頁四十二)

荀子曰:

故千人萬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後王是也。君子審後王之道,而論於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議。推禮義之統,分是非之分,總天下之要,治海內之眾,若使一人。故操彌約而事彌大。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內之情舉積此者,則操術然也。(《不苟篇》,《荀子》卷二,頁七至八)

又曰: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以治亂者異道,而眾人

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聖人何以不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也。(《非相篇》,《荀子》卷三,頁七)

所謂妄人即如《天運篇》作者之人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今日之天地,猶是昔日之天地。今日之人類,猶是昔日之人類。“類不悖,雖久同理”,周製何以不可複行也?

(四)天及性

孔子所言之天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時為主宰之天,有時為運命之天,有時為義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則為自然之天,此蓋亦由於老莊之影響也。《莊子·天運篇》謂天地日月之運行,“其有機緘而不得已”,“其運轉而不能自止”,即持自然主義的宇宙觀者之言也。荀子之宇宙觀,亦為自然主義的。荀子曰: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

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聖人為不求知天。(《天論篇》,《荀子》卷十一,頁十五至十七)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皆自然之運行;其所以然之故,聖人不求知之也。“不求知天”,而但盡人力以“自求多福”。人力能“自求多福”,“能治天時地財而用之”(楊倞注語),此人之所以能與天地參也。故曰: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天論篇》,《荀子》卷十一,頁二十三)

此所謂“治天時地財而用之”也。

孟子言義理之天,以性為天之部分,此孟子言性善之形上學的根據也。荀子所言之天,是自然之天,其中並無道德的原理,與孟子異。其言性亦與孟子正相反,《性惡篇》曰: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卷十七,頁一)

所謂性及偽者,《性惡篇》曰: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

。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荀子》卷十七,頁三)

又曰: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禮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禮論篇》,《荀子》卷十三,頁十五至十六)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正名篇》,《荀子》卷十六,頁一),性乃屬於天者。天既自有其“常”,其中無理想、無道德的原理,則性中亦不能有道德的原理。道德乃人為的,即所謂偽也。《性惡篇》曰: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荀子》卷十七,頁一)

人性雖惡,而人人可以為善。《性惡篇》曰:

塗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誌,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

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荀子》卷十七,頁十至十一)

陳澧曰:“戴東原曰:‘此與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孟子字義疏證》)澧謂塗之人可以為禹,即孟子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但改堯舜為禹耳。如此則何必自立一說乎?”(《東塾讀書記》卷三,頁二)然荀子以為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能仁義法正之具,孟子則以為人即有仁義法正。孟子所謂性善,乃謂人性中本有善端,人即此善端,“擴而充之”,即為堯舜。荀子謂人之性惡,乃謂人性中本無善端。非但無善端,且有惡端。但人性中雖無善端,人卻有相當之聰明才力。人有此才力,若告之以“父子之義”,“君臣之正”,則亦可學而能之。積學既久,成為習慣,聖即可積而致也。荀子曰:

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彼求之而後得,為之而後成,積之而後高,盡之而後聖。故聖人也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農夫,積斲削而為工匠,積反(同販)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儒效篇》,《荀子》卷四,頁二十)

塗之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乃就人之聰明才力方麵說,非謂人原有道德的性質也。人之積禮義而為君子,與其積耨耕而為農夫等同,蓋皆

知識習慣方麵事也。孟子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人有是非之心等善端。荀子則以為人所以異於禽獸者,在於人之有優秀的聰明才力。故荀子性惡之說,實與孟子性善之說不同也。

(五)荀子之心理學

此點觀荀子之心理學,更可了然。《荀子·正名篇》曰: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王先謙雲:“當作生。”)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正利而為謂之事。正義而為謂之行。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智(盧文弨雲:“智字衍。”)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能有所合謂之能。性傷謂之病。節遇謂之命。(《荀子》卷十六,頁一至二)

又曰:

凡語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欲,而困於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欲,而困於多欲者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從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從所可,所受乎心也(“所”字據俞樾校說補)。天性有欲,心為之製節(此九字據久保愛所據宋本增)。……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然而人有從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欲不及而動過之,心使

之也。……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嚐粹而來也。其去也,所惡未嚐粹而往也。故人無動而不可以不與權俱。衡不正,則重縣於仰,而人以為輕。輕縣於俯,而人以為重。此人所以惑於輕重也。權不正,則禍托於欲,而人以為福。福托於惡,而人以為禍。此亦人所以惑於禍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權也。離道而內自擇,則不知禍福之所托。易者以一易一,人曰無得亦無喪也。以一易兩,人曰無喪而有得也。以兩易一,人曰無得而有喪也。計者取所多,謀者從所可。以兩易一,人莫之為,明其數也。從道而出,猶以一易兩也,奚喪?離道而內自擇,是猶以兩易一也,奚得?(《荀子》卷十六,頁十三至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