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鎮的父親(2 / 2)

我原本以為父親的遺體會和毛主席一樣被許久的擺放在一個大玻璃櫃裏,沒想到最終隻剩下一堆骨灰。看著一個活靈活現的親人化為幾兩粉末,我突然真真切切的意識到今後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一股荒漠般悲涼的痛楚湧上心頭,瞬間爆發出野獸般的哭喊聲。仰望天空下飄揚的白紙,我仿佛看到父親正隨著青煙走向另一個世界。我拚命對他呼喊,卻仍不見他回頭。同樣的情景在我此後的夢中出現過許多回。

母親要把父親所有的東西都燒掉,說那樣父親才能繼續使用它們。唯一留下的,隻有一台相機。我將它視為時刻麵臨盜賊威脅的寶物,用幾層紗布包裹好,放進木箱,加上一把銅鎖,藏在了衣櫃的角落。

那天之後,我不再害怕鬼魂,我甚至期盼著它們的出現。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麼人類的生命就能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我開始懷疑古人們之所以編造出鬼魂這樣一種東西並不是源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因為割不斷對死去親人的思念。

母親很少再和我提起父親,她盡量讓這個殘缺的家庭顯得和以前一樣。我也不敢提起,隻是在想念父親的時候拿出木箱裏的相機久久凝視。

兩年之後,母親改嫁了。蔡文才,那個替我父親畫遺像的畫家,成了我的繼父。我對他沒什麼好感,盡管也說不上討厭。他以前是極力反對父親用相機拍照的,說相機的發明幾乎斷送了畫家的藝術生命。盡管父親的相機隻能拍攝出黑白灰,盡管畫家手中的顏料五光十色,鎮上的人們還是更喜歡到父親這裏來拍照。畢竟畫得再精致那也是虛假的,而拍得再粗糙那也是真實的。求真似乎是人類的天性,幸運的是小鎮上的人們都沒有將這種天性擯棄。

蔡文才不如父親高大魁梧,但油嘴滑舌,很會討母親歡心。他對我也用過同樣的招數,但毫無作用,我討厭和漢奸模樣的人在一起,這種人比心狠手辣的日本鬼子還可惡。但有一點好處就是蔡文才不像父親那樣嚴厲的管教我,所以我除了上課之外,其他時間一律自由支配。我從那時開始有機會結交各路朋友,體驗以前從未嚐試過的生活,比如爬樹、摸魚、挖紅薯……這些夥伴們習以為常的遊戲,父親是從不讓我參加的,他說我將來要成為知識分子,要避免這些粗俗的行為。我那時就認為隻有拿相機的才是知識分子,鎮上其他所有人都不是,蔡文才當然也不是了。

我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晚上,蔡文才在灌下兩杯白酒之後,鄭重的要求我今後叫他爸爸,並且把姓名改掉,說子隨父姓,他姓蔡我也要姓蔡,說“傲”字太囂張很不社會主義,要我改名“全”。他竟然給我起了這樣一個和他為人一樣平庸的名字,讓我很是憤怒。我說你喝醉了別瞎扯快睡覺去,他說你不聽話我就抽你,我說你沒資格打我你又不是我爸,他說我把你打到叫我爸爸為止。那天母親上夜班不在家,屋裏隻有我和蔡文才,我隻好衝出家門逃跑了,因為當時蔡文才還高出我半個腦袋。

和蔡文才的關係破裂之後,我很少回家,多數時間在鎮上遊蕩,和一群小混混四處鬧革命。別人在天安門廣場鬧,我們就在學校操場鬧。有幾個哥們還說要湊錢去一趟北京,我說人家都是大學生,你們學曆不夠不讓參加,於是他們就作罷了。

革命了一段時間,我的學業徹底荒廢了,索性不再去學校。母親哭罵著說我就擔心有這麼一天可這天還是到來了,蔡文才輕蔑的說你現在想做我兒子我都不要了。鎮上的人不再稱呼我為林維葉的兒子,他們叫我林傲,仿佛十二年之後他們終於得知了我的尊姓大名。我繼續在大街上遊蕩,並開始欺負一些體格相對弱小的混混。其實出來混無非就是想鬧點事,整天做縮頭烏龜的話不如去當村幹部。那幾年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江湖中人,幹的是革命事業,革命就是要破壞,誰讓毛主席說革命不但要破壞還要建立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