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帥來了!九帥來了!閃開道、閃開道!”聽憑手下一疊聲招呼,他隻管充耳不聞,直朝著麵前巍峨的殿堂大步流星而去!
經過一夜殊死搏殺,大殿內的長毛餘孽已被肅清殆盡;硝煙散去,惟有門外堆積的屍身昭示著戰鬥的慘酷——其中有長毛的,也有湘軍士卒的,這些舍命相搏的對手,打掃戰場時因為倉促間不及分開,就這麼糾纏在一起躺著,反而好象生死相依的戰友……然而這番情景,曾國荃是不看的,踩著滿地的瓦礫穢土前行,他的眼裏,隻有一座天王府!
湘軍攻城,遷延日久,光地道前後就挖掘了幾十條,所費火yao數以萬計,本來指望六月前即可收複金陵;無奈長毛勇悍,雖說糧彈兩絕,居然憑著血肉之軀又多撐了半個月!不過到底是無力回天,吉字營得了李鶴章西洋大炮的助力,威勢更盛,掐指算來,破城隻在數日間——眼看大功將成,全軍上下無不翹首以待,統領全局的曾國荃更是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此時此刻他的步子穩健如常,心情實則已激動得難以自持:天王府啊天王府,你終歸是我曾九的!是我折卻三年陽壽拚將一身病痛辛苦換來的——誰也奪不走!
先時殿內匆忙的打掃,隻是搬出了戰死者的屍身,卻除不掉煙熏火燎的焦灼混雜著人血的腥氣,這令人作嘔的味道,此時卻越發刺激了曾國荃亢奮的神經:他不在乎這些!他為什麼要在乎?從三年前金陵圍城開始,他吃了多少辛苦,忍了多少痛楚?為的不正是今天麼?他已經把一生中最黃金的三年扔在這裏:人生才幾個三年啊!熬到如今,總算是功德圓滿了,為了這個“圓滿”,多少人送了命啊?長毛,番鬼,還有他一手帶出的湘鄉袍澤……他不去想,也沒必要想:死的死了,功勞都是活人的,是他的!好歹打進金陵了,這都是他的好運氣,是注定!是天命!
環顧大殿四周,金碧輝煌依舊,彌漫整個天京城的破敗氣息似乎都被這裏的富貴衝淡了——雖然破城後的巷戰極其慘烈,天王府卻不曾受到太多的波及,組織長毛撤退的李秀成確是大將之才:隻安插了一小部分敢死隊留守轉移進攻者的視線,自己卻帶著幼天王悄無聲息地偷偷摸出城去了;這招暗渡陳倉的計策無意中也保全了天殿的大多數建築——天王府攻下的毫不費力,李臣典也就沒拿出一貫的縱火“絕技”,湘軍中人,哪個不曉得九帥的心意呢?何況那堆積如山的金珠寶貨,當真一把火全給燒了卻也可惜!
孩兒們倒也曉事!他滿意地哼了一聲,在殿中央的龍椅上大馬金刀地坐下,居高看去,足下的一切頓時顯得渺小,隨他一同進殿的吉字營親信中有乖巧的,早就一頭跪倒拜了下去:“恭賀九帥得成不世大功,千秋偉業,名標青史……”餘下的眾人立刻反應過來,紛紛跟著仿效……
一片如潮的諛詞聲中,曾國荃頗得意地捋了把胡須——這原是他最崇拜的大哥曾國藩的招牌動作,他此時用來,極其自然——陰騖的臉上露出些許喜色,眯成一條縫的三角眼中也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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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品碧螺春,用年前新雪的融水煮沸,香氣便淡淡溢滿了整個房間。斜靠在紅木書桌旁的太師椅上,曾國荃頗為愜意地品一口茶水,慢慢享受這唇齒留香的感覺——臨時收拾出的書房不算很大,卻是天王府裏極少數完全沒有受到破壞的屋宇之一,住膩了軍中八麵來風的行轅,眼下的條件,談不上大改善,倒也不無小補。
另一個特殊之處是房內不曾點蠟,點燃的煤氣燈從昏暗中輕易地辟出一方光明來,若非火苗間或跳動搖曳,幾與白晝無異了:這本是戈登當日贈給李鶴章的,現在順理成章地進貢給了他。“洋人淫巧奇技,倒也有些門道兒!炸炮、汽燈……如果……”心下暗暗思忖,他眼角的餘光一掃,對著燈光不及的暗處微微頷首:“惠甫,有話進來說罷!”
“九爺!”趙烈文一進門便先打了個千,他是大帥的親信弟子,跟曾家的關係非比尋常,私下裏稱呼也就較他人隨便些,但此刻一臉嚴肅,竟似滿腹心事。
“惠甫到來,有何指教於我啊?”曾國荃雖是用的是調侃的口氣,其實並不輕鬆——趙烈文是大哥安排來輔佐自己的,以他的老成持重,深夜來此,自然是有些不可不說的話,白天不方便,才拖到此時交代。
“九爺,聽說您今日親上金龍殿,還坐了洪逆的龍椅?”趙烈文聲音不高,語速極快,並非單純害怕隔牆有耳,使什麼犯禁的話傳出去;他是一向小心慣了,對於不必要的聲張從來能免則免,曾國藩所看重的,也正是他這一點:“同行尚有吉營諸人,就在大殿上向您跪拜?”
“噢,我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不錯,一把椅子而已嘛,我坐便坐了!”說到此處,曾國荃眉頭微皺:“惠甫,你不是就為這點事兒來的吧?流血流汗十幾年,好容易打進金陵,大家慶賀,看看走走何足為奇?”
打量著曾國荃滿不在乎的神情,趙烈文不禁暗暗叫苦:“我的九爺哎,這可是犯忌諱的——您這一坐事小,倘若有人參上朝廷,那事……”
“呸!”曾國荃一下跳起來,“誰這麼大膽子,朝廷還不是我們拚了性命保下來的,若無湘軍,這江山未必還姓愛新……”
“九……”趙烈文恨不得撲上去捂住上司的嘴,天知道這個眼高於頂的九帥還會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往常曾國荃也非如此沉不住氣之人,不過是大功告成忘形之際,那些平日裏壓抑的思量都冒出頭來,一時激動出格的言行就難免了:曾國藩最擔心的正是為此,但此情此景,自己的話他能聽得進多少呢?
穩了穩情緒,趙烈文硬著頭皮續道:“九爺留神,今時不同往日,朝廷股肱可不止咱們湘軍一家了。何況功高震主,自來皆然,九爺熟知經史,原不必烈文繞舌——但人心叵測不可不防,九爺總是事事當心才好,也免去老師為難!”
“這個我自曉得。吉字營的都是自家兄弟,信得過的——況且,這等流言,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膽,哪個敢瞎傳布?”聽趙烈文說到大哥,曾國荃不由軟了下來,一邊迫不及待地下逐客令:“時候已經不早,惠甫不如早去休息……”
但事與願違,趙烈文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九爺且慢,烈文尚有二事未解,需請您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