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就說罷……”曾國荃無奈地坐回太師椅上,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語氣中的不耐已經十分明顯。
“九爺,金陵已入我彀中,海內混一,也是大清的疆土,如今看一幹弟兄在城內的作為,實在不成體統,您似應稍加約束才好……且那洪逆餘部,日前趁亂逸出不少,若不加追剿,死灰複燃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哧!”曾國荃一臉不屑,不等趙烈文說完,便連連搖手示意他打住,“事前我已傳令,破城三日即封刀,違令者軍法從事——惠甫,今天才第幾日啊?”
“這——”趙烈文鬧了個紅臉:“九爺令行如山,軍中深知,哪一個敢犯禁的?但照眼下的光景,不算吉字營,光老鮑營裏的那幫夥計,燒殺*,無所不為!怕不用三天,到明兒早上,這金陵城就生生地給毀了!”
“老鮑做的是過分了點,但情有可原嘛,洪逆各家偽王府邸,都讓咱吉字營給占了——出來搏命的,還不就圖個富貴前程?如今朝廷封賞濫觴,頂子都不值錢,餉錢倒欠了半年,眼看封妻蔭子是指靠不上了,再不撈回點銀子,叫人如何甘心?”放下茶杯,曾國荃下意識地在桌上敲擊了幾下:“惠甫啊,做人要厚道,擋了別人的財路,落下罵名,那可要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的!”
“九爺!”趙烈文沒想到居然與聞這番高論,一時再難找出合適的話來應對:“這事兒九爺不管,一樣也少不得千夫所指——金陵城內百姓,那罵得可是您啊!”
“啊?百姓?這城中還有百姓嗎?”對趙烈文的失禮,曾國荃絲毫不以為忤,“你想洪逆占了金陵十幾年,他們一聲不吭,甘心附逆,按咱大清律,是該滿門抄斬的!”信手比了往下斬切的動作,他的笑容冷酷而猙獰:“我不過要了他們幾兩銀子,已經很仁厚了!”
“你也不必再多說,本帥既然頒令在先,就不能不貫徹到底,否則豈非失信於全軍?惠甫,你曉得我治兵之法麼?不過兩條,”曾國荃說著,似乎頗有一種快意的感覺,竟至擊節起身:“揮金如土、殺人如麻!這可是芝老當年親傳的……”
芝老親傳?九爺你自己又習得幾許?終不過是畫虎類犬罷了——都是湘鄉一脈,趙烈文怎會不知道前輩大賢胡林翼的治兵馭人之術?可惜曾九自命不凡,如何不曉得在此兩句之前,尚有“愛才如命”這一說?
當年光為了左老亮的筆墨官司,芝老所費銀錢人脈便不知凡幾——如果不是這樣,又豈能令天下英雄歸心?可惜這樣的訓條到了曾老九這裏,多半是被改成“嫉才如仇”吧?這樣的想法既不能宣諸於口,他隻有強忍心中的憋氣:“曾九如此不知輕重,老師還得為弟弟擔多大的麻煩啊!”
如此糾纏不清總非了局,現實一點的做法,是盡可能使九帥擺脫眼下這種類似發癔症的狀態。幹咽了一下口水,趙烈文打點起精神,續道:“話雖如此,但清流閑言,日後朝廷查問,老師麵上須不好看啊!”
“恩,也有道理,”無論何時,提起大哥來,曾國荃是不會不考慮的:“我回頭寫個帖子,你給老鮑捎去,讓他收斂點,不要太張揚了……你剛才還有何事要說?”
“烈文以為發逆餘孽,不可不重視——何況老師是要向朝廷報功的,這奏折如何寫,也需一一斟酌……”
“斟酌?還斟酌什麼?打下金陵,乃是本朝第一大功勳!那是誰也搶不走奪不去的!大行皇帝有遺命:克複金陵者,不分滿漢,一體封王!誰敢不從?這鐵帽子王的榮銜,大哥可是本朝漢人第一個呀!”想象大哥蟒帶紫袍的威風,曾國荃愈發興奮得手舞足蹈,這也難怪他,如此光宗耀祖的赫赫威儀,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九爺話可不是如此說的!金陵是讓咱打下了不錯,但一幹首逆的下落還未分明。您想想,這洪逆一黨,禍國殃民十幾年,先帝也因此抱恨終天,休說朝上言論,光兩宮太後也是對之恨入骨髓!若交代不清,朝廷的封賞哪那麼容易到手呢?”
“這有何難?洪逆一定是死了的,隻不知道屍身所在——也無妨,把逮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官宮女,嚴加拷問,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曾國荃說得極為自信:統共金陵城就這麼大地方,一個死人,還怕他能飛上天去?雖說那些附逆的反賊現在個個嘴硬,說什麼天父天兄下凡接引——這簡直是在拿他曾九開玩笑,這等西洋邪神真有偌大本事,幹嘛不救活的倒去搶屍體?
“這——”見曾國荃如此輕描淡寫,趙烈文也隻落得啞然無語的份兒:“話雖如此,但九爺還是不可輕心。況且洪逆雖亡,其子下落不明,這報上朝廷,折子上不寫分明,恐怕難以搪塞……”
“這麼多長毛都殺了,還差一個半大小孩?兵荒馬亂的,可知多半是死在亂軍中了——惠甫休得杞人憂天!”
“九爺,發逆雖已不堪,但賊子中也不盡是好相與的,您想那李秀成何等人物?他能安排好大殿的疑兵,未嚐不能設計好脫逃的路線!而且,”說到此處,趙烈文頓了頓,似乎略微躊躇了一下,終於續接著道:“前日祥雲出城追敵時被洋槍打中前額,醫官說多半救不活了——我想能攜帶洋槍、還有這樣的槍法膽色,必然是發逆中的重要頭領!說不定,倒真是洪逆餘孽那一股……”
“哦?”聽到李臣典追擊遇險那一節,曾國荃來了興趣:“我也聽說了,祥雲向來自命勇悍,到底是上得山多終遇虎……剛勇巴圖魯的名號,累人良多啊,可歎可歎……”他嘴上說著“可歎”,臉上卻毫無惋惜的神色:雖然李臣典是他吉字營的老部下,但一向桀驁慣了,任性妄為之事所在多有,對他也不甚恭謹,這種圖逞匹夫之勇的莽漢,曾九並不如何放在眼中,反正依仗朝廷封賜,得享身後哀榮,也算對得他住了。
“祥雲是可惜了,也足見發逆雖是百戰殘兵,鼠竄之輩,尤有反噬之力……不知九爺聽得傳言否?”
“哦?”
“當時發逆從旱西門衝出,其殘兵本已無多,祥雲縱兵合圍,全殲此賊不過翻掌事爾,孰料此時平地忽起雷聲,一妖人從天而降,舉手投足間連殺我士卒十餘人,祥雲也是見獵心喜,居然驅馬上來要單打獨鬥,對方看出他是統兵官,也不答話,抬手即一槍命中……發逆殘兵見此好似吸飽了鴉片發瘋,個個不要命,還真讓他們給衝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