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亂(二)(3 / 3)

“妖人?洋槍?如此荒誕不經之事,豈可相信!”曾國荃聽得連連搖頭,裝神弄鬼的把戲他不是沒見過,但這等亂法不免太過誇張,古今中西,還沒聽說過有人施妖術同時用洋槍的呢。

趙烈文也跟著一起苦笑:“傳聞的確匪夷所思,然則有老兵稱,那妖人酷似當年的四眼狗——發逆人眾也歡呼稱其為祿千歲,這可越發奇了!”

“啊?”曾國荃身子一震,不禁驚呼失聲,笑容也消失得一幹二淨:“你說四眼狗?”

“九爺?”見曾國荃這麼大反應,趙烈文頓時省悟,暗暗後悔自己孟浪了——曾國荃緊握的拳頭微顫,心中起伏波瀾可以想見:“四、眼、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三個字,仿佛要將之嚼碎了再咽下去一般,其中隱含的憎恨令趙烈文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

“九爺寬心,四眼狗早已伏誅,戰場上人多眼雜,想必錯看了也是有的——以訛傳訛,原是當不得真的……”對曾國荃憤慨的原因,趙烈文自然一清二楚,戊午年在三河鎮,太平軍新上任的前軍主將陳玉成,會同諸李秀成、吳如孝等人馬大破湘軍精銳,湘鄉子弟戰歿沙場者不下六千,自荷葉塘周遭幾十裏地,幾乎家家戴孝戶戶招魂,最為慘痛者,乃是一同殉難的,還有老師倚為臂膀的李續賓和親弟弟曾國華……這等親仇血債奇恥大辱,以曾九的為人,如何忍耐?

“伏誅?隻怕未必……”心裏這樣盤算,曾國荃還是勉強壓下火氣,畢竟有些事,原不足為外人道,即使親厚如趙烈文,也是一樣……

“惠甫所言,雖是實情,但發逆倔強,恐怕以此作文章也說不定……”

“九爺高明,發逆本就人心不齊,如今大樹已倒,作鳥獸散也不希奇;倒是要防著其中賊心不死之人,打著過去匪首的旗號,繼續糾合殘餘,亂我大清……哪怕隻是蠱惑人心,也不可輕忽……”趙烈文聽得連連點頭,卻不敢再看曾九冷笑後陰森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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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各懷心思,話不投機愈難開口,氣氛一時頗為尷尬,書房裏惟有煤氣燈燃燒的劈啪聲,點綴夜晚這片刻的寧靜。正在此時,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淩亂的腳步聲。

“什麼人?”趙烈文一個轉身,正擋住門前,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夜闖帥府也絕非正常。老湘營如今的軍紀大不如前,加上欠餉久了,心存憤懣,至於鮑超的霆字營進城後就一直沒撈著大油水,為此已揚言作反數次,這回莫不是真嘩變了?

“惠甫退下,這成個什麼樣子!”看一介書生的趙烈文尚有如此膽色,曾國荃陰沉的臉上微露笑意,雖然口中叱責,動作卻絲毫不慢,回身迅速摘下側牆上懸掛的寶劍,右手一抖,三尺青鋒上寒芒流動,左手則無聲無息地探入懷中,握住了腰際暗藏的洋手槍——直到此刻,他方顯出領袖一軍的深嚴氣度,畢竟多年來槍林箭雨中闖蕩過的,那種不怒自威的壓迫力發散出來,令趙烈文又是一窒:“擅闖本帥大帳,來者何人?”

明明是書房,曾國荃卻稱作大帳,恐怕不是緊張之下口不擇言的語誤,而是警醒來人自己統帥的身份地位,畢竟湘軍都是鄉親袍澤出身,最重親疏輩分,即使再多不滿,對一軍之首也斷斷不敢無禮的。饒是如此,他的心裏也不免犯嘀咕:如果說是自己手下,當不會如此作出這等失分寸的事來;如果是鮑超手下的遊兵散勇,又怎過得了吉字營護衛的重重崗哨?

他這一喝之威果然驚人,本來急促淩亂的腳步聲在門外嘎然而止,好一會才有人怯怯地開腔答道:“標下蕭孚泗,處置失儀,九帥恕罪。”

“何事,進來再說!”曾國荃氣急反笑,順手擲劍於地:“堂堂提督大員,居然如此失態,寧不愧對羅山先生,更當向何人學禮乎?(注)”——一場虛驚,竟是自己人攪出來的,幸虧自己把持得住,否則豈非失盡麵子?

“沐恩慚愧,然則……然則……”蕭孚泗雖然進了門,但一口氣接上不去,麵紅耳赤地辭不達意。倒是跟他同來的劉連捷捺不下性子,大著嗓門替他答了:“回九帥,我們已抓住忠逆!正押在外麵了!”這個鹵莽漢子心下情急,連敬語也懶得用了。

“嘿,南雲倒是直爽!什麼大事,值得如此計較?”曾國荃正待繼續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屬下一番,忽然明白了過來,腿腳一軟,險些摔倒:“你說什麼?你們抓到……李秀成了?”

仿佛電光火石都付諸一瞬,曾國荃隻感覺天旋地轉,腦子裏嗡嗡作響成一片,往日種種,洶湧奔來眼前,連對麵蕭孚泗又說了什麼都聽不清了,情不自禁地狂笑出聲:“好,好,你們抓住了李秀成……皇天有眼,終叫他落到了我手裏,好、好極……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喜大悲,蕭孚泗、劉連捷兩個一時被曾九的反應唬了夠戧,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都在猜測九帥是不是被痰迷了心竅,快活發瘋了。

旁邊的趙烈文暗自苦笑,卻毫無驚奇的表示,揮手示意蕭、劉二人先退下,自己侍立在側,靜候曾國荃發泄完情緒,好恢複正常。

有意無意地,他望向窗外,默默計算著未來的可能:連李秀成也已落網,發逆的大旗又倒了一麵,若是善加防察,量其也再無能為了吧?假以時日,大清的中興當無懸念,但湘軍就……

“星鬥摘寒芒,古今誰具摩天手”——琴帥的意思很明確了,可老師他……本來,在湘係眾人的眼裏,眼前這個沉不住氣的九帥自可不論,能夠領導他們成就大業的,也隻有……

“壬秋啊,這棋怎生走法,全看你吳越一行了……”默念著好友的名字,趙烈文把目光鎖定在無邊的黑暗中,心思一時飄搖地無比悠遠……

(注:蕭孚泗原本師從羅澤南,鹹豐三年隨之入湘軍後,轉戰江西、湖北,鹹豐六年始隸於曾國荃麾下,自此多建功勳,算是湘係曾門的鐵杆。湘軍骨幹將領多為書生領兵,有所謂“上馬殺賊,下馬講經”之說,遠較行伍出身者重視淡定養氣之道。曾國荃的話,實出對其涵養功夫不到的調侃——當然,曾九自己的脾性,未必能好到哪裏去,他接著的反應可算黑色幽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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