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十四

句曲女史,是孔靜亭退庵太仆的小女兒,王孔翔公子的妻子。肌膚豐腴貌美,有大家的風度,辛亥年春,陪著她的姑姑潘夫人來園中看花,我的家人對她交口稱讚。她生性喜靜,工於詩作。我記得她有一首《寄外》詩寫道:“分手之後默默計算著日期,在燈下獨坐淚流如絲。天邊的月兒是最多情的,對於兩地的離愁總會有所耳聞。”“想把相思寫在就要寄出的錦箋上,默默地徘徊斜窗前。勸您不要錯過芙蓉約的時日,辜負香被獨自安眠。”都是獨具性格的詩句。今年六月,又忽然有首《詠殘荷》詩寫道:“昨夜的豐姿尚可以讓人誇說,花開花落說不出理由反讓人遺憾。要是能早知道如今這般急促地被摧殘,不如前日花不開。”孔翔為此感到驚訝,認為是不祥之兆。七月裏,她竟真的因為難產而死去。古人所講的詩的征兆,真是如此嗎?孔翔寫詩哭訴道:“怕看見秋塵點綴在鏡台上,閨房依舊開著綺窗。有時候會忘記你已經一去不返,還懷疑是回娘家未歸來。”

十五

婺源人施蘭皋少年時就有清新的詩才,可惜剛剛二十歲便棄文從商,然而他生性喜歡寫詩,請王孔翔秀才引見以詩作來見我。我記得他的《新涼》詩寫道:“剛剛聽了梧桐葉的聲音,瀟瀟的秋天的氣息浸滿了江城。羅衣穿在身上剛開始覺得有些薄,搖著羽扇就覺得有些輕了。環繞在床榻邊的清風使簟變得寒冷,正照在台階上的皓月把窗戶照亮。在長夜裏吟詩誰能當同伴,蟲兒的啾唧聲在四下裏鳴唱。”《冬夜晚步》詩寫道:“柳葉疏稀適當月亮高升,河水淺才看出橋的高度。”又有《秋懷》詩寫道:“高大的梧桐樹上帶著雨滴使綠色浸染著窗戶。”這幾個字用得也很好。

十六

蔣於野的老師邵晴嚴(曉)有一首《題美人春睡圖》:“幾分春色染上了花枝,烏黑的發髻懶得梳起因為睡起很晚。鸚鵡在簾前獨自學著說話,夢中的情事隻有自己知道。”閨情一類的詩,古人寫得最多,容易重複,我喜歡他的末句是七字的韻味,用古人沒用的字句。又有一首《樓中》佳句:“如果能去讀書應該說是有福氣,家也能藏酒不能算做窮人。”也是不錯的句子。

十七

甲寅年花朝的前一天,我去赴友人之約第三次遊覽天台,買船渡江,在船上看到福敬齋、孫仙山兩位公相、和希齋大司空、惠瑤圃中丞的抒情詩劄,情與文都很出色。我私下裏想起四貴人之中,隻有孫公是同鄉,惠公和我有過通信聯係,而福、和兩位則是從未接觸過;他們又為什麼如此珍惜人才。所以將來信合成一冊,名叫《四賢合璧》,以為光榮的事。裝訂成冊後,又接到貝勒瑤華主人寄懷的兩首詩,都是讀了我的《小倉山房詩集》,喜歡其中的詩文而加以讚揚的。因為我有幾篇答謝應和的詩文,所以將及先的詩文都收入《全集》了。這裏隻記下中丞奇麗川題冊後麵的詩:“飛騎比風還快,詩筒與信互追逐。從遙遠的三藏之外,傳到萬花叢中。落筆成仙的詩句,打開信函見到上公。這才知道諸位大將,一同回憶起山中的老翁。”

阿雨窗轉運題道:“隨園先生雖然已老白發蒼蒼,但詩名已與鮑、謝相同。寸心是千古事,萬裏之遙寄來四函書信。文采在雲霄之上,論交往卻不是老朋友。彩虹的裝束安然歸返,這樣的友誼需要珍重。”

太湖司馬德臥雲(名福)題詩:“天下的龍門打開,手提著衣襟進入恐怕落後。上公爭奪著仰鏡,萬裏之內各自寫著詩文。翰墨連環為重,聲名即使在人煙稀少的邊地也已被人知曉。現在看到留合璧,文采要更盛於它。”

十八

最近滿洲人的風雅,遠遠勝過漢人,雖然有人是軍旅中人,也沒有不會寫詩的。福建將軍魁敘齋用手指畫墨菊,題詩道:“清淡中的滋味偏偏意味深長,每每珍愛秋天的花朵而醉酒人腸。興致到用手指塗抹的時候,墨香裏感覺出是花更香。”

十九

揚州的張椿齡先生,字鏡莊,是立堂孝廉的父親。他的《詠桐》詩寫道:“春天過了花才開放,秋天來了葉先落完。什麼時候被做成瑤琴,自己傾訴妾身命苦。”這二十個字,我覺得自古以來的詠桐未曾有過。

二十

上海女士朱文毓嫁給了一個姓王的人。她有一首《撫孤甥》詩寫道:“母親死了誰來可憐你,挽著你的手使人更加痛心。呱呱地哭個不停,也還能聽出像是我已逝的姐姐的聲音。”這就是元遺山“阿姨的袖子上有母親的氣息”的意思。吳蘭雪的《到家祝母壽》詩寫道:“母親說孩子你回來好,連日中喜鵲叫個不停。還將生日的喜酒,使得您和家人都能喝醉。”周琬的《到家見母》詩寫道:“就要見到母親因此快步向前,母親隔著牆就已經聽到孩子的聲音。升堂時姐妹一起來問我,什麼時候坐船離開石城?”吳夫人的《調蘭雪》詩寫道:“滿身的蝴蝶粉,知道是賞花而歸。”

這四首詩,都應該算做是天然之聲。

二十一

江西詩人多學黃山穀(庭堅),而揚州轉運使曾賓穀先生單單喜歡唐音,平素從未見過麵,承蒙他以詩求我指正。《曉行》詩寫道:“白雲在地平線上,遠遠望去是一江水。走入水雲之間,即使雨霏霏也收拾不了。”

《秋夜宿萬壽寺》詩寫道:“旗動微風吹來,空空的殿堂有一隻鍾在悄悄無聲。台階前的瘦長的蛟龍的身影,是鬆林之上斜月當頭所致。”

《長生殿》詩寫道:“夕陽下的殿宇中,螢蟲在飛星星在轉,芙蓉香有冷意愁壞了鴛鴦。嬌好的身姿在玉階前佇立等待服侍明皇,月下一看就知已是淚眼汪汪。塵世的姻緣怎樣才能像牛郎織女那樣,萬古能在今夜的銀河邊相會。生生世世是並肩的人,牛郎織女在天上聽到這樣的評價。隻可惜悄悄話別人聽不見,隻有臨邛的道士將此傳給後人。”

結尾這句尤其有蘊藉的內含。

二十二

謝蘊山觀察的兒子學墉,才十二歲。他的《送灶》詩寫道:“忽聽到爆竹響擾亂了讀書聲,香黍在盤中酒杯正滿。別向玉皇提什麼善惡之事,勸您多吃膠牙糖。”

二十三

荀子曾經說:“擅長於《易經》的人不隨便去占卜,善於寫詩的人不輕易說出。”唐朝的賢相楊綰會寫詩,卻終生不給別人看,就是這個意思。杭州太守李曉園先生,政績顯要,而對於寫文章一類的事,總謙虛得厲害。我偶然看到方藕堂明府署中的對聯,倒挺可愛,而不署名。他的朋友姚秋槎背誦他的《詠裙帶魚》道:“瀟瀟的六幅裙已成煙塵,這樣的一尺長的細絹是誰棄水而去。要是比較肥瘦隻需量量腰帶的小孔,龍宮裏麵應該有這樣的細腰人。”

二十四

李滄雲給諫與我三十年前結交,今年來信,談舊論詩,感情和文采都很精妙。贈我一篇七古的文章,已經收入《同人集》。

現在抄錄他的《曉發信陽》詩:“早晨的太陽隱約地戲弄著晴霞,秋色微茫道路遙遠。渡口邊的馬匹像沐浴後的鳧鳥一樣躍起,進山的人和斜飛的鳥群一同前行。饑腸隻想能吃到麵條,為了解渴又何必來削切瓜果。最有意思的是郵程上一塵不染,到了風景如畫的地方便可停車觀賞。”《嶽陽樓》詩寫道:“高樓拔地而起與寒流相觸,向下望去是萬頃的秋色。雲氣遠遠和山影連在一起在飄動,浪花不時地和日光共舞。千山上的樹木難以看清端末,湖中的小舟與芥末微塵沒有分別。看到晴日的風景正好,盼著重陽節的風雨再來小停片刻。”

二十五

木元虛寫過賦海的詩作之後,歌詠大海的佳句越來越少。最近有奇麗川中丞寫道:“一片魚龍似的霧氣,茫茫無邊彙聚著萬千河川。誰會衡量尺才,上天才單獨與之周旋。像這樣的包羅萬象,其實自然的原本應是虛幻空靈的。人所共知的事情,又何必再去詢問古人張騫呢?”杭州轉運使阿雨窗寫道:“絕頂之處遠眺滄海,雙眼能夠自由馳騁。兩次海潮分開了晝夜,一樣的風氣將華夷流過。腳下是筆直的虹樣的橋梁,酒杯前的雨勢更加奇妙。恬靜的水波通向運送貢品的河道,大船像風中的旗幟一樣會聚一堂。”

兩位先生都有兩首好詩,而我覺得孟浩然、杜少陵歌詠洞庭湖的詩,都是隻有一首,因此隻好忍痛割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