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痕十五裏(3 / 3)

老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流出了眼淚,他隻記得槍響,劉姓戰士倒下的一刻,他的的腦子一片空白,這片空白過去的短短幾秒他想起了很多:新兵連兩個人蹲在廁所裏偷偷抽煙,老劉總是罵他濕嘴子……剛到了四中隊他就頂撞了班長,死不認錯,是老劉來回做工作,還給班長洗了兩雙臭襪子……他跟範猛說想去三中隊,老劉沒開口,但是他們從來不分開,他知道他也想去三中隊……範猛來之前他們還在商量,聽說支隊要建立裝甲中隊,他們想參加,學點技術,將來可以一起開個修理廠,老劉說他能拿出五萬塊錢,那是家裏留著給他娶媳婦的……

一個個生活的場景飛速切換著在老馬的腦海裏翻騰,他沒有時間悲痛,眼淚就那樣流了下來。

範猛的眼淚也同樣的流了下來,和老馬一樣,不需要任何語言和動作刺激神經,戰友的鮮血足以讓自己永生銘記。

範猛不再固執,探頭朝山梁看了看,馬上抓著衝鋒槍和老馬沿著梯子向下跑。

一顆顆子彈呼嘯而來。

鋼結構的瞭望塔像是忠誠的獵犬,一次次為主人抵擋著致命的子彈。

“怎麼回事?你發癔症了?”趴在岩石後的包黑年看見兩人還在沿著梯子往下跑,火了。

狙擊手調整著呼吸

,再次瞄準:“阻擋物太多,別著急。”

範猛和老馬跑到距離地麵十幾的梯子時子彈擊中了老馬的小腿。

“哎呦!”老馬翻滾著摔到鐵梯的轉彎處,雙手抱著血淋淋小腿,臉部肌肉因為疼痛而扭曲。

範猛俯下身子,想要背起老馬。

老馬用力推開範猛,掙紮了爬了起來“老範,快跳!”

兩人距離地麵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地麵是厚厚的苔蘚,除非大頭朝下,人不會受傷。

“我背你,沒事!”範猛把衝鋒槍甩到身後,伸手去抱老馬。

老馬揮手抽了範猛一個耳光,範猛愣住了。

“你個錘子!再不跳都沒命了!”老馬痛苦不堪地咆哮著“快呀!等過年啊!”

又一顆子彈在兩人腳下炸響。

範猛咬咬牙,從瞭望塔上跳了下去,老馬也跳了下去。

最後一聲槍響無奈地落在了範猛剛才站立的位置。

範猛狠狠摔進了厚達兩尺的苔蘚裏,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渾身的骨頭都像被摔碎了。

“老劉!”範猛掙紮著爬起來,一陣劇痛差點讓他暈過去,一根指甲粗的枝椏刺進了他的大腿,滾滾而出的鮮血把苔蘚打濕了一大片。

“老劉!你在哪兒?”範猛抬頭四處張望,看見老劉的那一刻,他忘記了傷痛。

老劉仰麵躺在地上,腹部高高崛起,腹部下麵有一塊被血染透大石頭。

老劉的腰摔折了,人馬上斷了氣。

瞭望塔下唯一的石頭要了老劉的

命!

“老劉!”範猛的視線模糊了。

範猛當兵幾年以來,參加過多次重大行動,協同邊防部隊追捕越境人員,同十幾米高的火浪搏鬥,無數次凶險中他和他的戰友都化險為夷,從沒有一個戰友犧牲。但是偷獵者一次就奪走了兩個戰友的生命,範猛不知道人的意誌力究竟可以承擔多大的憂傷,他隻知道他現在快要崩潰了。

他已經不記得老劉和老馬的真實姓名了,隻記得老馬是重慶人,老劉呢,記不清了,他隻知道他們是他的戰友,如果他沒有出現,也許他們不會犧牲。巨大的愧疚感比傷痛來的更加猝不及防。

範猛像一隻大蝦蜷在地上,一隻手抓著溢出鮮血的傷口,一隻手緊緊按住了自己的眼眶,他需要堅強,偷獵者就在不遠處,他要活下來,必須活下來,隻有活下來才能為戰友複仇。

然而又有幾個人能在這種巨大的悲傷前站起來。

幾分鍾,也許是十幾分鍾後,鉛灰色的天空像是抽走了整個世界的聲音,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身上,以一種俯視沉默的姿態看著他。

那是大火燃燒森林的濃煙將天空塗成了鉛灰色。

範猛抱著自己身體,仰視著天空:“指導員現在到了火場嗎?也許帶著戰友們正在前線撲火,他們在拚命,我卻在這裏等死!如果我死了,沒有人知道是誰殺死了老馬他們。站起來!範猛,站起來!”

必須盡快抵達黑樺林

,如此訓練有素的偷獵隊,擁有精良的裝備,僅有個狙擊手就可能將駐守黑樺林的一個班消耗殆盡。

範猛的臉上露出了驚奇的表情,他竟然坐了起來,傷口製造的痛苦依舊讓他的身體戰栗,但是他不在感到害怕了。他用鞋帶係在腹股溝前一寸的位置,暫緩流出身體的鮮血,之後撕掉了外衣的兩個袖管,簡單地包紮傷口,用另一根鞋帶係住。

鞋帶係了死扣,範猛擔心在爬行過程中鞋帶脫落,他擔心自己腿部喪失了知覺,感覺不到鞋帶的脫落,或者沒有力氣顧及傷勢。

範猛鄭重地把衝鋒槍背在身上,和他想像中迎接死亡的姿態一般無二。戰友已經被偷獵者害死了,他們的槍絕對不能留給凶手。

趴在岩石上的狙擊手跳到地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搞定,擊斃兩個,摔死一個。”

包黑年轉頭向觀察手頭去詢問的目光,觀察手點點頭,這麼久小路上沒有人的身影,估計是被摔死了。

低矮的灌木掩蓋了範猛,因為他在爬行。

“休息,吃東西,天黑以後行動。”包黑年說完,躺在灌木裏睡著了,他需要休息,接下來的行動關係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

堅硬的砂礫、石子、灰塵和枯草覆蓋著春季的山間小路,肘部、手掌、腳踝的皮膚很快發出疼痛,被磨得發出光亮,磨破滲出血,直到疼得沒有了直覺。範猛並不覺得痛,和腿部的傷痛比起

來,這些傷勢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

包紮著腿部的兩個袖管很快被磨掉,鞋帶也磨爛了,土渣子,砂礫粘在傷口,發出刻骨的疼痛。範猛無暇顧及傷口,因為他覺得血流的速度越快越快了,抽絲一般抽走了他的力氣。

累,渴,頭昏昏沉沉的,隨時都會倒下睡去。

範猛必須讓自己保持清醒,他使勁咬著嘴唇,回憶,暢想,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清醒。在這個時候想什麼事都不會過分,因為這種白日做夢是在救他的命,他要留下自己的命給戰友報仇。

範猛把自己想像成為豬八戒。參軍前他差一點就結婚了,那個時候他年齡不大,卻很懂得討女孩子歡心,他想娶心愛的女孩子,於是幫女孩子的家裏幹活。女孩子的家裏種地,他每天都扛著鋤頭,天還沒亮就到未來嶽父家的地裏。女孩子笑他是拚命討好嶽父歡心的豬八戒。後來女孩子出車禍了,悲痛欲絕的範猛參軍,因為他在家裏待不住了,到處都有女孩子的氣息。

範猛把自己想像成將軍。小時候範猛經常拿著用木頭刻成的手槍和小夥伴玩遊戲,他是孩子頭,帶著一群孩子“伏擊”外村的孩子,他那會就想,長大一定成為將軍,舉著紅旗,帶著部隊經過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跨跨跨,多神氣。

但是這些都沒有用,範猛覺得頭愈發沉重,每爬動一次,牽動渾身的肌肉,帶出的不是

劇痛,而是黑夜般的沉重,他太困了。

範猛使勁咬著嘴唇,他想起來了,去年冬天,康凱的嘴唇被咬成了爛桃,他在暴風雪中也是為了抑製困意。狂風,暴雪,滴水成冰的嚴寒,康凱當時的情況比範猛此時更加殘酷,但是他堅持住了,勝利了,救了自己,也救了其他人。

範猛一直想成為康凱那樣的人,他也一直在努力,康凱在參軍第一年就帶了新兵,他沒法比,但是康凱考進了警校,後來主動要求回到條件最艱苦的三中隊,範猛最近在複習功課,他要報考警校,還要回到三中隊。

也許隻有在生死之際,人才能感觸到,榜樣給予人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是使命感,是榮譽感。

劇痛,累,困意仍然揮之不散,但範猛精神抖擻的匍匐爬行著,他是衝鋒的戰士,是衝過火線,衝過槍林彈雨的戰士!

康凱說過:和平時代,我們沒有炸碉堡、堵槍眼的機會,更不能指望救落水兒童立功,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盡了人事便是立功,這種無形的獎章比掛在胸前的獎章對人生的意義更大。

“我們是森林中的騎兵,是放牧群山的牧人!衝鋒!衝鋒!”

範猛高呼著越爬越快。

誰又能想到重傷的範猛竟然精神抖擻地高呼,這決不是回光返照。

砂礫、塵土、碎樹葉粘在傷口表麵,刺進肉裏,和地麵摩擦,發出嘶嘶的刺耳聲響。

範猛的喊聲更

大了。

上坡,下坡,範猛在爬行,凸凹不平的山路,泥濘的草甸,範猛在爬行,天黑了,範猛覺得自己似乎擁有了一雙狼眼,他可以看清黑夜中的森林……

範猛爬到黑樺林外時他幾乎變成了泥猴,戰士們擦掉了他臉上的泥土才認出了他。

“三班長!”戰士們急切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16號瞭望塔被偷襲了,偷獵隊朝這邊來了,十幾個人,有狙擊手。”範猛完整地說出了一句話,然後揮揮拳頭,“騎兵……森林……衝鋒,衝鋒!”

戰士們麵麵相覷,從16號瞭望塔到黑樺林之間距離十五裏,都是崎嶇的山路,範猛就這樣一路爬了過來,他們向黑漆漆的夜幕中望去,一條血色的爬行線似乎在黑夜中閃光。

駐守黑樺林的一個班決定撤離黑樺林,他們需要肩扛手抬,盡快把範猛送到鎮裏的醫院,幾十裏的山路這樣做最少要抽調一半的人手,這樣一來他們更加難以應對裝備精良的偷獵隊。

偷獵隊曾把一個防毒麵具遺失在黑樺林,他們不會吝嗇夜視儀,他們還有狙擊步槍,還有各種輕重武器,雙方的力量對比太懸殊了。

與其在黑夜裏等待死亡的狙擊,不如在外圍重重設防。

範猛是幸運的,戰士們抬著他走到山下遇到了老鄉的車,車子直接開到鎮醫院門前,老鄉還為範猛墊付了手術費。

手術室的無影燈下,一名護士的手在顫抖,她

為難地看著醫生“陳大夫,這……”

傷口外層裹著厚厚的砂礫,鎧甲一般擋住了手術刀。

“砸!”大夫的額頭滲出了汗珠,“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這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