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就寫。”

他寫得很快,下筆如飛。寫完後將信折好放進信封,粘牢,又拿出私印來在信封口蓋章。

“現在很少有個人會用印章吧?印章是私有化象征,嗬嗬。”何蓉也覺得自己講的笑話不好笑,愈發憎恨起雷再暉非要跑來插一腳——寫了推薦信就帶著你的三文治快走吧!

雷再暉把推薦信遞給鍾有初。後者道了聲謝,雙手接過來。

“現在想起來,我曾經見過你為甜蜜補給拍的廣告。”

“你是格陵人?”

“我在格陵生活到高中畢業,所以對鍾晴還是有些了解。”雷再暉說,“今天從李歡的口中得到這個消息……實在很意外。”

何蓉得意地揮揮手指:“但是和大明星坐在一起吃飯,這還是第一次吧!”

“這一點不可否認。”

鍾有初突然眉毛一挑:“這種飯局的價碼是十萬!快,一人五萬,先付錢。”

她朝兩人攤開手作勢要討錢,小手指仍是習慣地伸得筆直。

“什麼呀,有初姐,我可付不起!我和你一起吃過那麼多次飯,把我賣了也不夠呀!”

氣氛變得輕鬆起來;鍾有初笑著拿起三文治咬了一口。這是雷再暉第一次看到她吃東西,搖了搖頭道。

“我早該想到,你吃東西的姿態也一定訓練過。雖然很優雅,但這樣活著太辛苦。”

上午才有人警告過她,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得演戲。

“習慣了。”鍾有初笑著望向何蓉,“不過我和這位天然呆多互補呀。”

“李歡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何蓉悻悻地為鍾有初打抱不平,三文治把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有初姐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李歡本性不壞。隻要他接受係統的心理治療,痊愈後依然可以成為社會棟梁。那個時候,他就會遇到適合他的另一半。”

何蓉心直口快地說出顧慮:“可是,如果他真的痊愈了,騰達了,娶了大美妞兒,而你並沒有和雷先生在一起,那他說不定會到你麵前來耀武揚威哩!”

鍾有初幾乎笑噴,連雷再暉也不禁莞爾。

“何蓉,別把你代入到李歡的角色裏。”

“好,那如果他又回頭追求你呢?就算恢複的再徹底,想到他做過的事,也會心裏發毛!”

“你總得給人家第二次機會吧。”何蓉一發揮八卦功力,鍾有初就左支右絀,“我說了,李歡本性不壞。”

鍾有初不過是隨口地維護了一句,但雷再暉聽在耳內卻有些不是滋味。

“鍾小姐條件不差,不必湊合一世。”

“啊?這話從何說起。”

“你和他不合適。”

“哎呀,你們誤會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眼光很高哩。”鍾有初投降,“哎呀,事到如今,怎麼說都是錯。”

雷再暉拿起盤中的三文治,又放下去。

“我知道。要擁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才能追求你。”

還沒等鍾有初反應,何蓉先一口橙汁噴了出來。鍾有初趕緊幫她移盤子,遞紙巾。雷再暉渾然不動,隻是用那對鴛鴦眼凝神地望著鍾有初,煞有介事地等她的回答。

何蓉嗆住了,臉紅得好像火燒一樣,一邊撕咬著手裏的三文治,一邊拿起盤中剩下的半片,轉身想起自己沒有第三隻手拿包,隻好用兩個手肘夾住:“死了,死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忘了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拜拜!我先走了!你們慢吃!”

她那麼慌忙地起身,連凳子都帶倒了。一腳把凳子踢開,她好像火燒屁股一樣跑掉。

她從安全通道一路顛下去,樓梯間裏久久地回蕩著叫聲。

“啊啊啊啊!不是假的!我才是那個大燈泡!”

莊生夢見小蝴蝶

何蓉的離開倒使得雷再暉和鍾有初兩個人肅然回醒,把剛才險些出格的話題切掉。對於雷再暉而言,第一次在電梯裏見到鍾有初時她說過的笑話,再說出口的時候,很有些讖言的感覺。

“有什麼唐突的地方,請你原諒。”

“完全談不上。還要多謝你救了我。”

“客氣了。”

“不,那種情況下能伸出援手的才是真英雄。”

少了何蓉這味香草,他們就這樣寡而無味地互讚著對方懂得隨機應變,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人生的交集可以拿出來作為話題。

“你記在糖紙上的電話不可能打通了。格陵的固機號碼升了一位。”也許就該這樣結束一頓飯局,但鍾有初卻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電信局查得到。”

雷再暉默默地吃著三文治,他不像鍾有初經過後天訓練,吃飯的動作直接反映出了小時候接受的餐桌禮節。他受過良好家教,細嚼慢咽,不似孤兒出身,因為食物匱乏會虎咽狼吞。

“我知道。”

鍾有初一時語塞。他語氣平淡,不知道是已經得到了正確的號碼,還是絕不會求證並撥打那個電話。中午的陽光已經算得上是熾熱,映在雷再暉的袖扣上,發出數道白光,鍾有初將眼光下移,專心地看著碟子上的花紋。

“那是我養父家的電話號碼。”

波瀾不驚的話頭,鍾有初慣性地回應了一句:“近鄉情怯,依然是孝心可嘉。”

她自信這話說的大方得體,至少值得一個肯定。雷再暉停止咀嚼,喝了口水。

“鍾有初。你是我見過說話最狡猾的人。真話,你說得很隨便;謊言,你又說的很動聽。時時刻刻準備著言不由衷,卻能讓人覺得情深意重。精致的肢體動作,卻有錯位的語言表達,這不是一個演員的基本訓練,你受過的教育一定非同一般。”

這樣尖銳的評語像一道驚雷劈向鍾有初的心髒。她確實被深刻打擊到了,於是抱起雙臂。

“過獎。隻是因為受到了睡前故事的荼毒。”

“願聞其詳。”

“父母都會用狼來了和匹諾曹的故事來激勵孩子說真話。但我就不是這麼看。世上那麼多謊言,卻隻有兩個小孩子受到了懲罰。這分明就是鼓勵大家使勁撒謊。”

鍾有初老練地一攤手,讓雷再暉哭笑不得。她的本性原來是由這種強盜邏輯構成。

“你希望你的故事被寫成第三本童話麼。”

“那能有什麼醒世作用?”

“提醒世人,再完美的謊言都有克星。”

鍾有初笑著擦擦手:“所謂通過微表情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撒謊的科學,在我身上絕不可能得到驗證。”

她從哪裏來的信心?雷再暉暗忖,不過這理直氣壯使他格外感起興趣來。

“有別的方法。”

他還較起真兒來了!但鍾有初能感覺到這較真並無惡意,純粹是語言角力,並非以揭穿和難堪為目的。

“心理戰也沒用。夢裏人闖到現實中的劇情,湯顯祖寫過,不入流的小說家也寫過。”

“真頑固。”雷再暉摸摸眉毛,“不過當你情意綿綿地承認自己愛一場噩夢的時候,有那麼一秒鍾,我真的相信了。”

大概這便是丁時英在他身上發現的人性之源。自離家後他養成了冷僻的性格,不與其他人親近,尤其是在從事這一行業之後,已許久沒人主動示好。他破門而入隻是想著分散李歡的注意力,鍾有初卻滴水不漏地表達了愛意,如愛麗絲般的夢幻,似牡丹亭般的情真,所以即使知道那是做戲,戲中人也有一刹那的感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夢見過我吧?不止一次?穿的不是什麼藍色襯衣,也不是什麼高興的回憶。難為你還能說得出那些話來。”

他的以退為進,他的意味深長,他的一針見血,令鍾有初臉色立刻變作通紅,潰不成軍:“……其實也可能不是你。畢竟他是個無臉人。”

雷再暉笑了,不是笑她的尷尬,而是笑內心澄明的她畢竟不會死扛到底。

“我大概是很多人的夢魘,但這一回真奇怪。更奇怪的是,總覺得欠了你一句抱歉。”

他很自然地說了對不起。而這三個字對鍾有初卻意義重大——居然有人為了那個在夢裏撒野的家夥向她道歉!不管他是不是無臉人,這一刻也是難得!鍾有初微微有些眩暈,握緊了手中的餐叉,無數白色的麵具在麵前飛舞,又碎裂成無數塊,像碳酸飲料裏的泡沫一般上升,破碎,最終恢複一片平靜。

她伸手去拿麵前的水杯,卻差點將它推倒,雷再暉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真是令人驚奇……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讀書的時候是個書呆子。班上有些小孩子很喜歡捉弄書呆子。每一次我都會上當,很是苦惱。”雷再暉指著自己的瞳仁,“又一次被捉弄後,養父拍著胸脯對我保證,說我這樣長了雙色瞳的孩子,天生就有超於常人,分辨真假的能力。我隻是還沒掌握這種力量而已。”

鍾有初不由得質疑:“即使是在勵誌故事裏,這種說法也太唯心了。”

“你不需要懷疑。小孩子很容易什麼都相信。更何況是父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真理。隨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堅持這個說法,即使我仍然時不時會受騙。信念真是奇妙不可捉摸的力量。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能夠一眼看出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再未失手。”

鍾有初聽得汗毛直豎。要多強悍的心理互動,才能完成這種學習?更何況還是明明知道彼此毫無血緣關係的父與子!

“迄今為止,我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這種能力。”

“可是當你真的具有了這種能力之後,你就該知道,你父親說的話是假的。”鍾有初頓覺失言,“對不起。”

“真也好,假也好。他給了我一份信心。這比什麼都重要。”雷再暉對鍾有初的失禮並不為意,“無論什麼事情,隻要我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

鍾有初恍然大悟。就是這種王者氣勢,才會讓所有謊言無所遁形。

“在你麵前撒謊的我,大概像小醜一樣拙劣吧。”她苦笑,“還有隨隨便便說出來的真話,什麼影後,真丟臉!”

這是真實的她了,褪去了所有的保護殼,沒有上過妝的臉,透明而脆弱。

“對我來說,你是否撒謊根本不重要。真話也好,假話也好,再混亂也好,再糊塗也好,反正真相就在那裏,無需遮掩。”

“是嗎?我也有一直想讓人相信的真相啊!記得我第一次夢見無臉人,他要求我為一個公園設計垃圾箱擺放點,那不是亂彈琴嗎!我才十二歲!大概能設計一個垃圾箱的外觀,但我怎麼會給一個公園擺放垃圾箱呢!那要考慮很多方麵吧!比如公園的人流,產生的垃圾,垃圾箱的容量和成本,遊客的最短路線,環境的美觀——我怕極啦!生怕他會殺了我,就使勁使勁想,到最後都佩服我自己!但他一直搖頭——你肯定不知道為什麼。”

他還真知道為什麼。雷再暉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親切感。

“這種計算叫做數學建模。垃圾箱設計是基礎練習題之一。除了用你剛才說的那些條件來設計函數之外,還必須考慮到實際情況和遊客心理。比如垃圾箱和路燈之間的距離,交錯的美感更容易為遊客接受。”

鍾有初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雙手一拍:“你真的是無臉人!他說公園主幹道上有美觀作用的垃圾桶不可以對稱著擺,要交錯擺開,而且隻可以放在每兩盞路燈中間!後來我觀察過很多地方垃圾箱擺放的方法,果然!後來過了幾年又夢見你,你還要求我做一道為格陵市設計公交路線的數模題哩!我對自己說這是做夢,於是拚命地滾呀滾呀,就從床上掉下來醒啦!”

她講得聲情並茂,逗得雷再暉開懷大笑。這是鍾有初第一次看到他大笑,雖然沒有微笑的時候帥氣,卻很朝氣蓬勃。

鍾有初感歎:“你看,這就是區別。我根本沒有玩過數模,居然會夢到這種東西,一定是在哪裏看到過,所以故意開玩笑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哼!”

“你現在想知道怎麼設計公交路線麼?我可以教你。”

“完全不想!”

雷再暉忍俊不禁。笑過之後他做出承諾。

“鍾有初,我答應你。在我麵前,你的信譽永遠是滿分。”

如果有人曾對鍾晴說,未來有一天,她會和無臉人像朋友一樣,麵對麵地坐在一起,笑談那些滑稽的噩夢,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深紅色那件,有三道明黃橫紋……”

“確實有。”

“……因為北約轟炸南聯盟大使館,所以去抗議……”

“扛著國旗去的。”

“……奧運會的時候……田徑賽……還有燒烤……”

“因為缺乏經驗,把沒有解凍的雞翅膀直接放到炭火上了。”

那些夢裏的小片斷,有些竟然真的和雷再暉過去三十三年的生活細節吻合得天衣無縫,簡直令人不寒而栗。但理智的人並不會昏了頭陷在這種巧合中。細細忖量,數模,田徑,時事,BBQ,大概是所有男生在成長時都會有的經曆,不僅雷再暉有,聞柏楨也有,算不得特別;無臉人類型的噩夢,也絕不是鍾有初這個小姑娘的專利。

而在這一刻卻是鍾有初和雷再暉產生了共鳴。

在於鍾有初,是找到了完全能相信無臉人每個細節的知音;無臉人終於活生生,有血有肉,從噩夢中走出;在於雷再暉,是找到生活在格陵的印記。沒有離開的時候,他和這個曾經叫鍾晴的女孩子分享了許多,而他離開的這些年,似乎還不舍地通過鍾有初的夢境,流連在這裏。

兩個人談得很愉快,竟不覺時光飛逝。

“你說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呢?”

一名服務員走了過來:“我們的下午茶特供時間到了,兩位要不要嚐點什麼?”

雷再暉立刻看腕表,幾乎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你是不是趕時間?”鍾有初問道,“真是,聊著聊著就海闊天空了,連時間也不記得。”

雷再暉歉道:“我四點的飛機去墨爾本。”

“已經兩點二十了!那你趕快走吧。”說了這麼久,鍾有初又餓了,研究著下午茶特供的菜單,突然想起小姨的諄諄教導,歎口氣又按在桌上,“再見。”

雷再暉並沒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因為高興而放出光彩的臉龐。

“還想再見嗎?”

“嗯?”

“和你聊天很愉快。”

鍾有初高興地點了點頭:“好!下次你經過格陵,打電話給我,我們再出來聚聚。”

雷再暉打開了自己的記事薄。鍾有初並不奇怪的是他仍然用的是這麼老式的記事方式——因為無臉人也是這樣。

“我下半年的工作一向排得很滿,都在南半球飛來飛去。一直到明年一月二日才會到上海。”

“這就叫能者多勞吧。”鍾有初笑嘻嘻地,“真心話!”

雷再暉合上記事薄,很自若地對鍾有初發出邀約。

“那明年的一月三日,我們在這裏再見麵吧。”

一月三日?那是半年之後了!

鍾有初疑惑,而雷再暉還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是還要趕飛機麼?現在卻又不急了。

“半年?”

“半年。”

“攜眷出席可以吧?”鍾有初仔細地看著菜單上的下午茶套餐,考慮選哪個的同時,不經意地說了一句。

“不可以。”

鍾有初的心猛地一跳,但仍沒有將眼神從菜單上移開,笑著打趣:“為什麼不可以?你帶你的,我帶我的,四個人還可以打打麻將,我從來湊不齊人……”

雷再暉又看了看腕表,堅決地打斷了她的胡扯。

“鍾有初,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約你。”

小斜眼兒低著頭不吭聲,眉頭緊皺,滿坑滿穀都是一個鬱字。

“如果你覺得用半年的時間來等一場約會太久,我完全可以理解。現在還不能把任何事情放在工作前麵,抱歉但是真話。我仍然堅持對你提出邀約。半年後的一月三日,我想見你。”

鍾有初索性把菜單豎起來擋著自己的臉,從後麵傳出輕快的聲音。

“是這樣的,我每個月都會相親兩到三次,各種青年才俊,很多約會啊。像你今天聽到的聞柏楨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半年,變數太多啦。說不定李歡痊愈了,我會接受他。說不定我來見你的時候會大腹便便,一臉妊娠斑……”

雷再暉耐心地把她手裏的菜單扯過來,放到一邊。鍾有初垂著腦袋,但不論轉到哪一邊,都覺得雷再暉那對鴛鴦眼盯著她,要把真話從她腦袋裏挖出來。

“我說你的信譽是滿分,不代表你可以濫用這種信任。”

小斜眼兒繼續不吭聲。

“剛才那麼健談,現在沒話說了?”

繼人性之後,他的氣質中又多了一股從未有過的,不容拒絕的溫柔——他不是來真的吧?鍾有初聽過很多人的告白,自己也告白過。那種僅憑一腔熱血說出口的,是暗夜的煙花,再絢爛也會消散;真正的心聲,是林間的小溪,靜靜地流過春夏秋冬。

鍾有初歎了一口氣,捂著臉:“反正說什麼都會被揭穿,還不如閉嘴。”

“不必現在回答。你有半年的時間考慮。明年一月三號的下午五點鍾,在這裏見。然後我帶你去別的地方吃飯。”雷再暉看她捂著臉擺鴕鳥姿勢,愈發覺得不可錯過,“你會了解我多一些。”

“什麼地方?”鍾有初問完又懊悔多嘴。

“我現在還不知道。”

果然!被調戲了!提前半年的約會,去一個莫須有的館子吃飯!

“也許那時候你會先改變主意。”

“我會提前十分鍾到。”雷再暉第三次看了看腕表,站起來,“雖然遲到是女性美德,但我最多隻能等你六個小時。”

鍾有初捂著臉,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見門口的服務員說“歡迎您下次光臨”,聽見安全通道的門被打開,又砰地一聲關上。

十五分鍾後,她才騰雲駕霧般地坐公交回家去,腦袋裏一團混亂,像有兩個小人互相廝殺。

也許一晚上,一個星期,一個月,三個月,像他那麼忙的人一定會忘掉,因他並沒有把這個約會寫在那本灰色的記事薄上。

將這個完美的結局寄托在他的記憶力上並不可靠。

那麼隻要不出現就可以了。

現在開始告誡自己說不能赴約,半年後一定會發瘋。

他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無比完美,包括鴛鴦眼,也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而我一點也不完美。斜眼隻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塊殘缺。

收到這種邀約的女人應該不少,找一個來問問看怎麼辦。

到哪裏去找呢?

最重要的是,真的有認識了很久很久的感覺。這種在情感上完全契合的感覺,真是從未體會過。

不能接受。今生今世,再不接受任何人。

她把雷再暉寫給她的那封推薦信拿出來,薄薄的一張紙,信封口上有一枚私章。她突然無比憎恨自己的人生,幾把將推薦信撕碎。正欲扔出窗外,被坐在身邊的老人重重拍了肩膀。

“小姑娘,怎麼能隨便破壞環境呢!把廢紙收好了,下車再扔!”

蓬勃的氣勢霎時癟掉。

“對不起。”

等她到了租住的小區,赫然一台奔馳的七人車停在樓下,不客氣地占了三個停車位,開著天窗,車裏還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聽起來就像鬼哭狼嚎。

“哪個王八蛋把車停在這裏!”有奧拓車主不夠底氣地喊著,“還讓不讓別人停了!”

鍾有初一看車牌是雲A22222,轉身就走。

音樂驟停,從車上跳下來一個高大健美的男子:“喂!鍾有初!”

他有後天曬出來的健康膚色,一笑便襯得牙齒很白。個子很高,頭發短而濃密,在頭皮上薄薄地覆了一層。靈動的眼睛在高高的眉骨下閃閃發光,麵相算得上是英俊,英俊中又帶點清秀。身上的肌肉不是很多,但從衣服下顯出來一塊塊很結實勻稱。

可惜的是,這麼帥氣的男人,全身上下卻不自主地散發出暴發戶的訊息,尤其是那塊用八萬元投來的雲A22222車牌,更是將這種土財主的氣質推到了頂點。

模特的外形和暴發戶的氣質在他身上奇怪地糅合一起,居然有種錯亂的美感。

“我隻用了一個小時又七分鍾,就從我家門口開到了你家樓下,刷新了記錄!”

一看到繆盛夏鍾有初就頭大。他的熱情就如同隻高加索,遍撒眾生,永不疲倦。

“你怎麼來了?”

“我把《雲澤市中小學生道德守則》帶來了,教教你什麼叫禮貌!竟敢掛我電話!”

“走開。”

“喂,別這麼無情!”

在世界最北端呼喚你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在清晨的薄霧中,利永貞使勁甩動著雙腿,跑過還沒開門的小賣部,跑過剛下早自習的子弟學校,跑過長長的貼滿小廣告的廠牆,跑過單身工人宿舍。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跑過荒蕪一片的煤場,跑過發臭的水潭,跑過停車場,跑過老年人活動中心,速度減緩,四下巡視一圈,迅速穿過小花園——大功告成,到家樓下了!

利永貞彎著腰,扶住兩條腿,喘了一會氣。繞著老電廠跑一圈下來可不是輕鬆活。自從搬回家裏住,她已經無數次地想抽自己耳光。利存義簡直是把女兒當做軍人一樣來鍛煉——幾點起床,幾點運動,幾點進餐,攝入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與脂肪的比例,幾點洗漱,幾點熄燈,洋洋灑灑寫滿兩張A4紙——盡孝盡到像她這樣任勞任怨,也能感天動地了吧?

她摸了摸口袋,忘帶鑰匙。

“媽,開門,讓我上去。”她按下自家的通話鍵。

利存義的聲音傳了下來:“利永貞,我看見你抄近路了。”

“爸!咱家沒電梯!我還要爬五層樓才能到家!”

林芳菲的聲音□來:“還有,不做伸展運動,腿部線條會變粗的!”

利永貞抬起麻杆也似的腿來,一下一下地踢門:“算了,我不上去了!反正回到家也隻有那些高蛋白,高熱量,淡不拉幾的所謂營養早餐吃吃!……媽!你聽廣播裏開始放《山丹丹開花紅豔豔》了!八點零三分了!我要上去換衣服上班啊!媽!”

門開了。

“利永貞,你這是第幾次把自己鎖在門外了?我在門口就聽到你鬼哭狼嚎。”下樓的是封雅頌,他穿著普通的襯衫加牛仔褲,袖口挽著,露出線條剛毅的小臂,背著一個不大的運動包,“長點記性。”

嗬!他居然破天荒把胡髭和鬢角刮得幹幹淨淨,總算有個人樣。利永貞攤開手:“喂,借十塊,不,二十來使使。”

她要打的去吃不衛生的,沒營養的,油厚味重的牛肉麵。

“你一大早專門等在這敲詐我?”話雖這樣說,封雅頌卻把皮夾打開,拿給利永貞五十元,“不用找了。”

收錢同時,眼尖的利永貞看見他錢包裏花花綠綠什麼國家的鈔票都有,隨口問一句:“你一大早去哪裏?”

“廈門。”

警惕的利永貞頓覺不對:“等一下!”

是今天嗎?今天上午九點雪龍號會從上海浦東的極地考察專用港口起航,在黃海航行大約二十六個小時後到達格陵的明日港進行短暫停留,然後就全速駛往俄羅斯和美國之間的白令海峽,進入楚科奇海脊,到達加拿大海盆,在繞向挪威的航程中完成一部分科考任務後,一直到達斯匹次卑爾根群島附近,科考人員和工程師乘飛機到新奧爾鬆的黃河站。這條線路圖她可以倒背如流。

“不是說這次雪龍號會經過明日港麼?你為什麼去廈門上船?今天晚上不是還要一起去吃麻辣小龍蝦嗎!”

是的。今天晚上本來還應該和同事們聚聚,但封雅頌並不喜歡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歡送會,好像自己是個傻瓜一樣,成了熱鬧的借口。

“有兩名台灣科學家因為行程的原因,要從濟州島上船,時間來不及,雪龍號就不在格陵停留了。”

利永貞頓時失望到了極點。晚上那頓麻辣小龍蝦她已經盼了很久,更別提她還一心想著借送行的機會去看看雪龍號。

看著她失落的臉龐,封雅頌原本想要安慰兩句,但伸出去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縮了回來。

“對不起了,利工程師,船長特地要我對你說一聲抱歉,事先沒有征求你的同意。”

他漫不經心地敬了個禮,利永貞果然被激怒,什麼失望的情緒都拋到腦後了,要一心一意對付這個自大狂:“不要太囂張!”

她一甩門進去,不到三秒又蹦出來:“哈哈,想騙我!去北極才帶這點行李?”

“難道你不記得在北極一切都是共產主義?我隻是帶了一些替換內衣和數碼用品。”封雅頌善心大發,“利永貞,我會給你寄明信片,寄一整套怎麼樣?再加上雪龍號的模型……”

“不稀罕。”

他們兩個就是沒辦法好好說話。封雅頌笑嘻嘻地朝利永貞走近了兩步,手一伸,把她身後的門給關了。

“再見,利永貞!等我電話!”

“混蛋!……媽!給我開門啊!我要遲到了!”

“還有兩箱。”

周末是打掃清潔的最好時機。陳禮梅如同變魔術一般,從小小三平半的雜物間裏搬出一個又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看得佟櫻彩目瞪口呆。

“這些都不要了?”

情感細膩的陳禮梅,雖然抱怨過“父母在,不遠遊”,但已經很快從兒子遠赴北極的落寞中恢複過來,開始集中精神考慮接下來九個月生活的舒適性。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封雅頌從小到大產生的“生活垃圾”都處理掉。

“小封什麼都好,就是太念舊。這些書啊玩具啊什麼的放在家裏隻會生灰。趁他這次去北極,該賣的賣,該捐的捐。”

佟櫻彩伸出精致的彩繪指甲,在紙箱上一捺,清晰地顯出一個淺印,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許這些東西他還用得到。”

“現在什麼都電腦化了。看書用電子書,遊戲在電腦上玩,訂雜誌都是訂的電子版。看看,這裏麵還有十年前的報紙!”雖然封雅頌在的時候把母親照顧的很好,但他離開之後,陳禮梅的獨立生活能力立刻恢複滿值,“你也知道小封對數碼產品一向很癡迷,你見過他還用傳統方法來接受訊息嗎?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喔。”很容易被說服的佟櫻彩把一直捏在手裏的手機放回口袋,蹲下去幫忙。正在這時候門鈴響了,她解脫一般地主動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瘦瘦高高,伶伶俐俐女孩子,因為臉小,尤其顯得眼睛很大,兩頰鼓鼓像顆粉紅色的桃子,穿一身棕色家居服,手裏拿著個節能燈泡:“陳姨在嗎?我來幫忙換燈泡。”

“是嗎?”佟櫻彩立刻把她迎進來:“你是雅頌的同事吧?我們見過的。我是佟櫻彩。”

利永貞沒想到封雅頌的女朋友會在。她戴著煙灰色鑲水鑽的寬發箍,一頭染成栗色的頭發紮成俏皮的花苞頭,穿著碎花蝴蝶袖的田園風,內八字站著,時髦得很可愛。她的口頭禪是“是嗎?”,說的時候會眼睛微微睜大,流露出惹人憐愛的溫柔。

用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她作為女人的缺點。

“你好,我是利永貞。”

“我知道,你是雅頌的後備支持。”

後備這個詞讓利永貞不太舒服。

“我是他的後方支援。”

“是嗎?”佟櫻彩眼睛微微睜大,拂了拂頭發,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鑽石閃閃發著光,“我不太明白你們的專業用語。”

她終於還是戴上了封雅頌買的戒指。利永貞心想。平心而論,雖然封雅頌羅嗦了一點,龜毛了一點,但絕對是個愛家顧家的好男人。他現在能傾盡所有給你買小鑽石,將來總會買得起更大的。

“戒指真好看。”

“是嗎?謝謝。”

利永貞還記得封雅頌第一次帶佟櫻彩去參加同事聚會。整個電力A班十八個人,十四位男性全有女伴,打扮的花團錦簇,爭奇鬥豔,其中封雅頌的女朋友佟櫻彩豔冠全場,要相貌有相貌,要氣質有氣質,不喝酒,但拒絕的很婉轉,起筷吃菜,落落大方。

四個女孩子卻孤孤零零,沒有護花使者,這已經挺傷人。

“喂,你們也學著點啊,這才是女人。”有好事者還火上澆油。

“我們怎麼了!”不過是吃菜的時候豪放了點,喝酒的時候痛快了點,竟然被明目張膽地鄙視了。

“佟小姐做什麼工作?”

“我在幼兒園當老師。”

“怪不得!”

在這短兵相接中,利永貞又拿了根筒子骨來啃。有女同事不服氣:“這是□裸的職業歧視!”

“學了我們這一行,就沒有男女之分。”天天加班加點,累死累活,憑什麼不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她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正因為沒有男女之分,看雜物間的燈泡換了,陳禮梅立刻打電話叫利永貞上來幫忙。

“好久沒有進來這裏,還不知道燈泡壞了。”

“這些書籍玩具早就應該捐到山區去,放在這裏是資源浪費。哦,我還差兩期地理雜誌,說不定能在這裏找到。”利永貞爬上摞在一起的兩把椅子,因為灰塵不斷往下掉,扶著椅腿的佟櫻彩不停地打噴嚏:“對不起,對不起。”

“你不要碰這些東西了,灰太多。”陳禮梅把佟櫻彩往外麵推,“你陪我逛了一上午的菜場,去休息一下。”

“她對一切灰塵過敏,做了脫敏治療又複發。唉,我給雅頌準備好的棉花胎都用不上啦。”等佟櫻彩走進封雅頌的房間,陳禮梅才悄聲對利永貞說,“又全部買蠶絲被。”

利永貞一邊旋著燈泡一邊冒大汗:“這不一般都是女兒的陪嫁嗎?需要給封雅頌準備?”

“小佟他們家沒有能力啊。貞貞,你結婚的時候阿姨送給你吧。”

“……不用了,我媽應該有準備。”

“我是找老師傅彈出來的,每床十斤呢,全是老家寄來的上等綿。”

利永貞好尷尬,趕緊把燈泡裝好:“好了,開燈試一下。”

陳禮梅一邊摁開關一邊繼續發牢騷:“你說他們兩個將來誰做家務呢?她可是連地都不能掃。”

“有吸塵器嘛。”

封雅頌的房間布置的很簡單,隻有床,衣櫃和電腦桌,收拾的也很整潔。佟櫻彩坐在床邊,一邊抽紙巾擦鼻子,一邊發短信,耳朵裏不時飄進幾句陳禮梅和利永貞的對話。

“貞貞,雅頌今天還沒有和你聯係嗎?”

“沒有。”

“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裏,上次打來,是在那個什麼……什麼海峽。”

“白令海峽。陳姨,我們不是每天都通話,有事才會聯係。而且現在科考船已經進入北冰洋,要通過衛星對浮冰進行定位來調整航線,為了避免幹擾,我們暫時中止聯係,等到了黃河站再說。”

陳禮梅隻聽懂了利永貞所暗示的氣候不好:“不會出什麼事情吧?”

“放心。有俄羅斯的破冰船在前麵開道,雪龍號的船員經驗也很豐富。”

“為什麼天氣預報不播報兩極的天氣情況?”

利永貞一直想不通為什麼要有天氣預報,她從來不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等長大了之後她才知道那是天底下所有母親都會看的高收視節目。每個母親都想掌握自己子女所在地的天氣如何,有沒有刮風下雨,有沒有降溫升溫,孩子要添衣還是降暑。

“如果您擔心的話,可以聽一下國外的天氣預報。世界上最北端的氣象台就在加拿大的阿勒特。”

“是嗎?”

蹲在地上整理書籍的利永貞一抬頭,看見佟櫻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邊,擔心地看著她。

“真的不需要擔心。一旦恢複聯係,我就會通知你們。差不多就是這兩天。”

她埋頭繼續翻找自己要的雜誌;佟櫻彩插不上手幫忙,裙角一轉,又回到封雅頌的房間裏去了。找了半天,利永貞終於把那兩本雜誌給找到了,高興地跳起來:“陳姨,這兩本我拿走了。”

“拿去吧。”

陳禮梅去打電話叫快遞來收包裹,利永貞把一箱要留下來的東西搬回雜物間,路過封雅頌的房門,瞥見佟櫻彩正靠在床頭,輕聲細語地打著電話。

“是嗎?今天嗎?可我沒有時間呀……你猜我在哪裏呢?”

語氣很是嬌憨,利永貞不由得豎起耳朵多聽了兩秒,不留神箱子裏的書滑落了下來。劈裏啪啦砸在她的腳背上。

佟櫻彩聽見了響動,連忙起身來幫她:“小心,被書脊砸到很疼的。”

利永貞為自己聽壁腳的行徑很是不安,趕緊收拾:“這一箱全是封雅頌訂閱的《國家地理》。”

“是嗎?”

“如果賣掉他一定會從北極跑回來拚命。”

“咦?這是什麼?”

一張小紙條飄落在地。佟櫻彩撿起紙條,不由得將上麵的內容念了出來:“明天下午放學後,我在伯樂路的甜蜜補給等你。”

利永貞的震驚有些過度:“什麼?”

“哎呀,是他上學時候的女朋友吧?”佟櫻彩卻是好奇多於尷尬,將紙條遞給利永貞,“這麼多年了,還好好地夾在雜誌裏,不會是初戀吧?我一定要問問。”

“這有什麼好問的呢?”利永貞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佟櫻彩,接過紙條,臉色一霎那間變得有些異樣,“說不定連封雅頌自己都不記得了。”

“也是。連署名都沒有。”佟櫻彩隨便開著玩笑,在她看來一張多年前的小紙條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說不定是男同學惡作劇也有可能。”

伯樂路。

紙條上的墨水褪了色,字跡很淩亂,每個筆畫都分了家。

為什麼是伯樂路?

曾有這麼一個女孩子在早自習上,一邊打著嗬欠朗讀英文,一邊在桌屜裏匆匆寫下這張情意萌生的小紙條,塞進雜誌裏,等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還給他。

明天下午放學後,我在伯牙路的甜蜜補給等你。

在世界最北端呼喚你

“禮梅真是,把我的女兒當兒子使喚!居然叫你去給她換燈泡,換了燈泡也不留你吃飯。”

中飯後,林芳菲拿出針線來開始給女兒打毛褲。利永貞怕冷,每年母親都會給她打一套母愛牌羊毛衣褲,比商場賣的更加保暖,更加實惠。雖然現在還是夏天,但林芳菲已經打好了半條褲筒,用的是最樸素的上下針,行針很密,不用擔心漏風。

“我去她家換燈泡,就是為了吃她一頓飯?”

利永貞盤腿坐在母親旁邊翻著雜誌。

“貞貞,這雜誌是九八年的。”

“誰規定九八年的雜誌現在不能看?”

林芳菲打了一會兒毛褲,又擔心地望著女兒:“我的針會不會紮到你?”

“紮到了又怎樣。”

一旦利永貞開始大量反詰,林芳菲就知道女兒的心情不好了。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跑進廚房,關上門,過一會兒端出來一盤香辣牛肉片:“貞貞,想吃這個吧?趁你爸在睡午覺,快吃,解解饞。”

“不能吃。剛吃完飯胃又疼了。”利永貞皺著眉頭往沙發上一躺,“拿走。”

“什麼?又胃疼了?你怎麼不和媽媽說呢?”林芳菲大為緊張,“媽媽給你揉一下吧。”

毛線立刻扔到一邊,林芳菲把女兒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慢慢地,專心地揉著她的肚子:“現在還疼不疼?”

“媽。你是因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才對我這麼好的嗎?”

林芳菲愕然,把利永貞的腦袋一推:“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我是你媽,你說我對不起你?世界上隻有孩子對不起母親,沒有母親對不起孩子!”

“我今天在封雅頌的雜誌裏發現了這個。”

一看到利永貞放在茶幾上的紙條,林芳菲霍地起身——這張紙條怎麼還會留著呢?她以為陳禮梅早就處理掉了!

“這是你什麼時候寫給小封的?”林芳菲第一反應是掩飾,“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知道你高中三年常常翻我的書包。尤其是在知道我暗戀封雅頌之後,你每天都在翻。”

她竟然承認了。這是好強的女兒第一次承認了自己暗戀過封雅頌。林芳菲心慌的同時依然不鬆口。

“沒有這回事。”

“媽!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見鍾晴,你說蔡娓娓告訴你鍾晴是個謊話精,叫我看清楚這種人不配做偶像,因為做人要誠實!可是你不也在說謊嗎?還一說就好幾年!”

“我說什麼謊了?”林芳菲氣得把紙條抓起來,在女兒麵前揮舞,“以你媽我的智商,想得出來把牙字改成樂字嗎!”

“你們兩個吵什麼?”利存義穿著背心短褲從臥室走出來,“利永貞,你那什麼表情——哦,這個。”

他把紙條拿過來看了一遍,又輕飄飄地放回茶幾:“芳菲,我說她總會知道的。原本沒什麼,越拖越不得了。”

“爸,你也知道?”

“唔,知道。”利存義開始穿衣服,“讓你媽給你說吧。我要去上班了。多大點事兒,還值得大動肝火。”

利存義嘭地一聲把門關上,隻留下母女兩個人互相沉默地抵製著對方。

總是母親先投降:“貞貞,媽媽是翻過你的書包,但真沒有看到雜誌裏麵的紙條。不是那天中午禮梅拿著紙條來找我,我不會知道你約小封在外頭見麵。禮梅說兩個小孩子平時在家長眼皮底下一起學習什麼的就差不多了,凡事總該有個度。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說把紙條交給我,我去教訓貞貞,這樣做太過分,明明知道小封馬上要高考還招惹他。但她說那樣是治標不治本,而且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不讓做的事情越要做。我說那就把紙條扔了,別讓小封看到,貞貞傷心一會兒就過去了。禮梅說那樣也不行,因為小封的精力現在也不集中,得讓他受點教訓,收收心。她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我把你的筆拿給她,把‘牙’字改成‘樂’字,再放回雜誌裏。”

“這樣你們就會去兩個不同的地方約會。你們都是急性子,又都很要強,絕對拉不下臉來對質,隻會翻臉。現在想起來,真的每一步都在禮梅的考慮之中。”

聽著這遲來的真相,再簡單不過的真相,利永貞不知自己是否有辦法一笑而過。她並沒有忘記在伯牙路的甜蜜補給等待封雅頌的那種複雜心情。從歡喜等到忐忑,等到失望,等到委屈,等到焦躁,等到憤恨,等到羞慚。等到對自己說隻要封雅頌出現,就算了,說自己也是剛到;等到發誓這輩子再喜歡封雅頌,就把心挖出來吃了。等到甜蜜補給打烊,她哭著回家。

“就當你們是怕影響我們學習,那之後總有機會告訴我們真相啊!”

“本來我和禮梅商量好等小封高考完就告訴你們兩個,相信你們也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但當時馬上又是你要麵臨高考。”林芳菲歎著氣,“等你考上大學,小封又在考工程牌。等你的工程牌也考到了,小封已經談了個女朋友——陰差陽錯,總也沒有個好的時機告訴你們。你爸說的對,真相一開始不說,後來就越來越難說出口。

林芳菲難過得眼眶泛紅了。利永貞很少見過母親流眼淚,隻有在特別委屈的時候,不由得慌了手腳,後悔自己態度太惡劣。

“媽,我又不是要秋後算賬,隻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現在真相大白,就完了嘛。”

林芳菲依然抹著眼淚:“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們兩個。”

“有什麼對不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