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許多年Txt下載時間:2012/9/2619:43:04哪有母親對不起自己孩子的呢。還是封雅頌蠢,我這麼聰明,怎麼可能約在家門口的伯樂路呢?其實你們都多慮了,我約他,他又不一定會去。”
“那天小封回來的比你還要晚。我在伯牙路一直跟著你,怕你出事。禮梅則跟著小封。禮梅說他在店子打烊之後,又在路邊坐了一個小時。也正是因為這樣,禮梅堅持過一定要把事情向你們兩個解釋清楚,可是一直沒找著好的機會。”
利永貞心中百味雜陳,去打了一盆水來給林芳菲洗臉:“媽,別哭,我錯啦。我不該斤斤計較。”
“說出來心裏總算是舒服多了。”林芳菲點著女兒的額頭,“說起來,我一直那麼寵你,還真是因為總覺得虧待了你。”
“行啦,都過去啦!以後還是要多寵我啊,媽!”
“傻孩子,我們隻有你一個女兒,不寵你寵誰呢?”
“媽,要不再打盆水給你洗腳吧?”
“去去去,大中午洗什麼腳。”
“廣告裏麵為了體現孝心,不都是給長輩洗腳麼。”利永貞笑嘻嘻地說,“好,明天給你買個足浴器賠罪。”
“少花點錢!你自己也要存點嫁妝。”林芳菲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我和禮梅約定過,你們兩個應該同時知道真相。現在你知道了,也得讓小封知道才公平。”
利永貞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
“哦。行。我來和他說。”
母女倆迅速恢複到之前其樂融融的狀態。
“貞貞,畢竟小封還沒有結婚呀。”
利永貞一反應過來就惱了:“媽!”
“怎麼?我覺得他那個女朋友很不怎麼樣。一家子老小都要附在小封身上,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利永貞大為驚訝:“你從哪裏聽來的?”
“你們兩個聊天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她不是沒有要小封的戒指嗎?她爸媽的養老保險全是小封在交,還要求小封把新房登記在她爸的名下。真是前所未聞!小封也不是不精明,怎麼會被這個女孩子吃得死死的!”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首先,佟櫻彩不是你說的那種拜金女,她沒有要封雅頌的戒指,是因為她賭氣,不希望封雅頌去北極,小情侶耍花腔而已;其次,因為佟櫻彩在錢財方麵很馬虎,所以封雅頌才每期幫她繳納養老保險;第三,關於新房,是封雅頌主動登記在她爸名下的,因為她爸準備簽證去歐洲看她還在讀書的弟弟,有不動產證明會容易些。最後,就算佟櫻彩不好,那也是她和封雅頌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們不能帶著主觀色彩去看別人的私事。你是不是還把這些事和爸爸說了?還好,爸爸是老黨員,打死不會再說出去的。你還有沒有到外麵去亂說?這些可都是瞞著陳姨的!”
林芳菲搖了搖頭,憂愁地望著女兒。封雅頌現在倒是風流快活,利永貞已經二十八歲,還沒正經談過戀愛。
“那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那個楚求是你看不上嗎?”
“我根本不喜歡他嘛!”利永貞急道,“他是水瓶座,和我一點也不搭!媽,我總會遇到誰,你就別操心了。”
林芳菲依然不放棄:“想想你和小封兩個小時候感情挺好,有矛盾也隻是吵吵就算。現在兩個人像烏眼雞似地,我心裏也不好受。貞貞,這種犧牲不值得。你要站在小封的立場想。”
利永貞長長地吐了口氣。
“媽,我和你說啊,你不是最喜歡看衛視台的情感節目嗎?全家男女老少都上陣,奪產,離婚,**,什麼題材都有,聲淚俱下,肝腸寸斷,窮凶極惡,群魔亂舞那個。你是不是想哪一天打開電視,看見我,封雅頌和佟櫻彩跑到那個節目裏麵去做客啊?我是不會做第三者的。”
第二天早上利永貞又精神抖擻地去跑步。跑過小賣部,跑過小學,跑過廠牆,跑過宿舍,跑到煤場附近時,腰包裏的衛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喂,利永貞,我已經到達黃河站了!看來北極不太歡迎我們,天氣很差,可見度很低,飛機在新奧勒鬆上方盤旋了半個小時,趕在沒油前勉強降落了。”
訊號雖然沒有延遲,但很不清楚,封雅頌的聲音忽大忽小地傳過來,背景還有各種電磁信號的幹擾。
“你聽見了嗎?這是北極的聲音。”
狂風卷著冰粒不停地拍打著他的極地探險服,他摘下耳機,拿著衛星電話舉向空中,讓利永貞聽聽北極的風聲。
明明是在示好,但他也知道能得到的回應隻會是“這是為你而鳴的喪鍾吧?”。
利永貞脫口而出:“封雅頌,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什麼?格陵那邊出什麼事了嗎?”他的聲音立刻嚴肅起來。
利永貞一瞬間完全明白了母親說的時機是什麼意思。再也不會有說出真相的時機了。
“算了。沒什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趕快被北極熊咬死對吧?對不起了,我們這裏離北極熊活動區還很遠——等一下,要集合了!明天拿到工作安排表我會傳給師父。再聯係!”
利永貞摘下耳機,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往回跑。她跑過煤場,跑過水潭,跑過停車場,跑過活動中心,跑過小花園,跑過所有的過去。
你有一條新信息
七月十三日。
放在白色鐵藝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閃動,顯示有一條新短信。一隻被池水泡至泛白的手放下了泳鏡,拿起手機。
“有初,我是利永貞!怎麼一直聯係不到你?去你那兒,也說你已經退租。難道你被無臉人捉走了嗎??”
“我回家了。前一段時間忘記把格陵的手機轉接到雲澤來。”
鍾有初穿著一件式泳衣坐在泳池旁的休息區內,手邊放著一杯冰牛奶。現在是下午四點多,室內遊泳池的綠色穹頂和透明玻璃窗並不能隔絕熱情的陽光直射入蔚藍色的池底,明亮喧鬧的泳池和陰涼安靜的角落對比鮮明。
原來如此。利永貞把落地扇風速調大了一個檔,一邊發短信一邊問林芳菲雲澤的天氣如何。林芳菲回答二十七度。
“雲澤好涼快,格陵現在已經超過三十五度了!我正在家裏看電視吃冰棒,你在幹啥呢?”
“和家人在稀土館遊泳。”
“喔!雲澤的稀土館可是鼎鼎有名!什麼時候帶我去轉轉。”
稀土館是雲澤最大的公共休閑健身場所之一。像這樣的大型公共健民係統雲澤一共有四處,但隻有兩家有標準遊泳池。而鍾有初現在所在的這一家,因為是由雲澤稀土開采公司捐助興建,所以附近的居民私下就稱之為稀土館。稀土館設施完善,除了泳池外,還包括多個羽球,國球,田徑的場地。因為場地充裕,交通方便,年中總會舉辦多場運動會,外地遊客也吸引了不少過來。自從鍾有初回到雲澤,葉嫦娥就每天抓著她到離家不遠的稀土館去鍛煉。
“格陵不是規定氣溫超過四十度就放高溫假麼。抓住機會就來吧。”
深水區裏,繆盛夏正抓著鍾有初表弟的泳褲,大聲嗬斥:“你是不是男人!換氣都學不會!老子不教了!”
罵完他竟自己焦躁地遊開。白瘦的表弟死命扒著池壁,眯著近視眼找他的母親葉嫦娥。葉嫦娥正在淺水區裏拿著遊泳圈逗弄別家小孩,一時半刻顧不到自己的兒子。
“做我們這一行,別人休息我們就要保電哪!命苦。”
黝黑的身軀在碧波間穿梭,繆盛夏已經遊到泳池另一邊,劃水間結實的肌肉顯得更加賁張有力。他矯健身形吸引了幾個腰細腿長的泳裝美女,傾談了幾句,即刻聊作一堆。
“沒關係。什麼時候想來,提前告訴我一聲就可以。”
“你會在雲澤待多久?什麼時候回格陵?失業怎麼了,大不了從頭來過,又是一條好白領。”
有小孩吧嗒吧嗒跑過來,看見鍾有初大腿上洗刺青留下的痕跡,大叫:“髒東西!髒東西!”
鍾有初把浴巾搭在大腿上:“乖,找你媽去。”
小孩立刻大喊:“媽!媽!快來看,這個姐姐腿上有髒東西!”
繆盛夏把美女甩在一邊,雙臂一撐池壁就上了岸。他抹著臉走到鍾有初麵前,抬起腳丫子去踢小孩的屁股:“滾一邊去!”
他看鍾有初正在發短信,便蹲在她麵前,濕漉漉地伸出一個巴掌:“五個。我拿到五個電話號碼,答應教她們遊泳。”
鍾有初嗯了一聲:“我在發短信。”
不滿被忽視,繆盛夏伸手遮住手機屏幕。鍾有初把手打開,他又笑嘻嘻覆上來,反複幾次,樂此不疲。
她皺起眉頭,望住他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遊泳池裏也能要電話號碼?你記在哪裏?”
“我說,電話號碼要用這裏記。”繆盛夏戳戳自己的左胸,“她們真信了!比豬還笨。”
他自己就是傻缺一個,怎麼還敢物化女性。
鍾有初捋著手機吊飾上的流蘇:“她們是哪裏人?聊了些什麼?”
“她們都是格陵過來度假的大學生,我說我在這裏做義務救生員。”繆盛夏四仰八叉地往鍾有初身邊的椅子上一倒,“平時賣賣工業味精。”
這人有時候缺心眼,有時候又很精明。工業味精既可指表麵活性劑,也可指稀土。而後者更有一個美名叫做“工業黃金”。
但繆盛夏再精明也隻是雲澤的土財主,不明就裏的外地人怎麼可能對他這樣的“城鄉結合部商販”感興趣。
“趁你現在還記得,快去試試這五個電話號碼有幾個是真的。”
繆盛夏的笑容僵住了。他去更衣室拿來手機,當著鍾有初的麵開始撥,撥一個換一個。有相熟的女孩子走過來,軟軟地繞住他的胳膊,用綿綿的雲澤話發嗲:“盛夏哥,請我喝杯果汁!盛夏哥……呀!”
沒有一個電話是真的。狼狽的繆盛夏把手機啪地一聲按在她臉上:“要喝自己買!”
女孩子的尖叫聲中,鍾有初慢慢地回複著利永貞的短信。
“我暫時不會回格陵。我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再考慮工作的問題。”
八月十八號。
以嫩黃玫瑰為裝飾的喜宴現場,賓客簽到桌上的水餃包突然嗡嗡地移動起來。
“誰的包?電話響了!”
“不好意思,是短信的聲音。”
正陪在新娘身邊迎接賓客的伴娘急匆匆地跑過來打開手袋。
“有初,是我永貞呀!還在雲澤?天氣預報說格陵今天達到了建市六十年來同期最高溫度,要熱出人命了!你在幹啥呢?”
“小學同學結婚,現在不方便,等下和你聊。”
“好吧。”
利永貞關上手機。其他同事都下電站特巡去了,隻有她一個人帶著時刻不可離身的衛星電話留守監控。這個時候尤其嫉妒在北極避暑的人哪!昨天還在參觀新奧勒鬆電廠,今天就已經往極點出發探險,生活豐富多彩,不像她隻能坐在空調房裏,百無聊賴地轉椅子。
鍾有初把電話放回手袋裏。穿著黑色西服的伴郎突然走到她身後,悄悄地說:“你屁股上的別針掉了。”
“繆盛夏,主人家不是已經警告過你不準胡鬧,不準搞笑,要莊重,要嚴肅……”話雖這樣說,鍾有初還是伸手到背後摸了一摸,果然不知道何時,用來收緊腰身的四根別針都已經鬆開了。
伴郎繆盛夏低頭幫她別好:“你比剛回來的時候瘦了。水土不服?還是你小姨又不給你吃飯?這是虐待。等會多吃點。”
“伴郎和伴娘要不要照張合影?”喜宴的攝影師突然將鏡頭對準了他們。
“好。”繆盛夏爽快地答應了,旋即摟住鍾有初的腰。鏡頭裏,伴娘的眉間有一閃而過的嫌惡,但很快恢複了常態。
“伴娘笑一笑。”
哢嚓一聲,一對微笑的影像永遠地保留在了存儲卡上。
“沒想到她會叫你做伴娘。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們兩個是王不見王。”
“大概因為還沒結婚的同學隻剩我一個了。”鍾有初正要回到新娘身邊的時候,繆盛夏拉住了她。
“真巧,我也還沒結婚。”
“所以你想做伴郎就可以做。”鍾有初冷冷地說。
“話裏有刺啊。”繆盛夏眯起眼睛望向她,那笑容在鍾有初看來簡直恬不知恥,“哦,你是指新娘曾經和我好過。那都什麼時候的事了。我和新郎之間,估計還隔著好幾個人哪。”
鍾有初心裏一瞬間對此人簡直厭惡到了極點,於是加重了嫌惡的口吻:“確實沒什麼。你隻是……”
繆盛夏怎麼聽不出她語氣不善:“隻是什麼?”
她終於還是忍住了。這一方土地上,多少人靠繆家活著。她犯不著去捋龍須,剝龍鱗。
“沒什麼。”
新娘招手叫她:“有初,你怎麼跑開了?客人來得差不多了,快把紅包收好,然後叫化妝師過來,我要去休息室補個妝。”
新娘把一把紅包塞給鍾有初。她正要往禮金盒裏放,突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扭,禮金盒跌落,灑了一地的紅包。
“鍾有初,把話說清楚。”
她被扯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直麵著怒氣衝天的繆盛夏。這可不是遠在格陵掛他的電話,開了一個小時零七分的車去見她,什麼氣都散了,還能開玩笑。
新娘趕緊拉高裙擺跪下去撿紅包:“繆盛夏!你答應過今天不搞事!收收你那脾氣!”
聞訊來了幾個同學,好不容易才把繆盛夏勸開。到了休息室,新娘又念鍾有初:“鍾大小姐,繆少就是這種喜怒無常的脾氣,拍他兩下馬屁不僅不會死,還有大大的好處。你看看禮金盒,最薄那包就是他封的——是張支票,都夠我去馬爾代夫度蜜月了。”
鍾有初最喜歡的娛樂就是參加小學同學的聚會。因為那時候她還不是明星,隻是個普通的小姑娘,上課的時候畫美女,傳紙條,一下課去買無花果絲和楊桃幹。那時候女生間分小幫派,她和今天的新娘分別是兩大幫派的頭目,可是成年後在同學會上再見麵,卻又好得不得了。
也正是在每一年的聚會中,鍾有初不停地聽到關於繆盛夏的新聞。全班的女同學,長得好看點的,他全都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招惹過,一個不留。
這還隻是她所知道的一部分。鍾有初真心厭惡這種人。因為有錢有勢,所以無法無天,自以為是。
“你為什麼叫繆盛夏做伴郎?以前說定的不是他。”鍾有初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抱怨。
新娘按化妝師的要求仰著頭,翻著白眼畫眼線:“他主動要求的,誰敢不聽?我還想著他是不是最後一刻要把我搶走呢。算了!想來他這樣的性格,我可製不住。我說,你不會是喜歡他,然後用這種方法吊他胃口吧?沒用的。那誰,二班的班花,也是故意和繆盛夏唱反調,結果他掉頭就走。我看他不吃這一套。”
眼線終於畫好了,新娘對著梳妝鏡左端詳,右端詳,突然放下,轉身問站在自己身後捧著鏡子的鍾有初:“怎麼了?我是和你開玩笑呢!你還沒忘了當年那個姓聞的老男人哪?估計得四十多了吧。”
鍾有初覺得自己很可笑:“原來你們已經習慣了曲意逢迎,我居然還替你們抱不平。”
“你知道繆家的稀土開采公司股價多少?每年盈利占雲澤市生產總值多少?你知道班上的同學現在有多少在繆家的開采公司裏做事,有多少在繆家的冶煉廠做事,又有多少在繆家的稀土研究所裏做事?就連今天這酒店,也有繆家的股份。再說雲澤稀土正在進行私有化,一旦從格陵有色獨立出來,擁有完整產業鏈條的開采公司隻會更壟斷——時勢就是這樣。再說了,和繆盛夏在一起的時光,我還是蠻開心的,一度以為自己將來可以擁有整個稀土王國哩!不過今天他送了大紅包,也算補償得過。”新娘拉起鍾有初的手,“有初,今天我結婚啊,高興點嘛!”
雲澤是一座富含稀土的城市。二十年前格陵為了刺激衛星城經濟發展,一度將采礦權下放至民營企業,繆家是最早購買開采機器和研發技術的,所創立的雲澤稀土開采公司很快開始盈利。隨後一家家正規不正規的采礦隊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布滿了整個雲澤市。鍾有初記得上小學時,班上一共三十六個同學,有十七家做稀土開采,另外十九家也做著加工相關的行業。做這一行不僅僅是有錢那麼簡單,因為大部分的稀土都是直接流往海外,所以賺的是不用交稅的外彙,全雲澤的小孩子都玩著美國的玩具,穿著日本的洋裝,做著去瑞士留學的美夢。
這時候最先吃螃蟹的繆家卻堅決不和外國人做私幫生意,嚴格執行著政府的稀土儲備製度,所有簡單加工過的初級產品除了賣給格陵有色之外,就是拿來進行冶煉和深加工的工藝升級。這種刻板的生意手法一度被很多同行當做笑話來講,有錢也不賺,不是傻子麼。
在全雲澤瘋采稀土的浪潮中,繆家的稀土開采公司一直默默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很快,整個格局就翻了盤。對稀土的快速流失,格陵政府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以雷厲風行之勢,收緊了稀土開采。隨著新政策出台,一批不正規的礦采隊最先倒閉,心存僥幸的小企業也因為高壓政策紛紛支撐不下去了。全雲澤一片愁雲慘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稀土卻不能采,豈不是要人活活餓死?此時被格陵有色唯一認證的,由繆家經營的雲澤稀土開采公司貸了一大筆款項,開始擴充經營,大量兼並其他礦采隊,並開放了近千個崗位招聘。原本是趾高氣揚的小礦主,如果想生存下去,就得仰繆家鼻息。很多人因為家境的顛覆,心態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然很想掙脫這種生活方式,但無能無力。鍾有初的父親鍾汝意就是其中一員。當時他在一家礦上做會計,礦山被政府強製關閉後,他和其他人一樣突然失業了。
幸好在他失業的同一年,鍾有初走上了演藝道路。而正是因為前半生命運的捉弄,葉月賓認定了任一行都做不久,於是為一出道就大紅大紫的鍾有初請了文化課的家教。
婚禮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當司儀宣布由伴娘送上戒指時,鍾有初捧著戒指墊慢慢由花門走上台去。新郎解開枕頭上的緞帶,將戒指戴在新娘手上,新娘的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鍾有初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整個儀式過程中,繆盛夏都惡狠狠地盯著手中的酒杯,他攥得那麼緊,幾乎要把它捏碎。他那一桌的人都知道他在生氣,於是個個賠笑。
“真不知道這鍾有初哪裏來的底氣,竟然不把我們繆少放在眼裏。”
“拍了幾年戲,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現在也不過混成個小白領。”
“已經被炒了,還拽得二五八萬。”
“缺少教訓。”
“繆少趕緊把她給辦了,就溫順了。”
猝不及防,說這話的人被酒潑了一臉,訕訕地扯了張紙巾來擦。繆盛夏一言不發,把空酒杯墩回桌上。
儀式結束,伴娘陪著新娘去換了旗袍出來,接著由伴郎陪一對新人敬酒。鍾有初到自己那桌坐下。
“有初,累壞了吧?快吃。”
這就是小學同學。不認為你是鍾晴,隻把你當做鍾有初。會把桌上好吃的菜使勁夾到自己孩子碗裏,但不會忘記給你盛滿滿一碗湯,又給你夾上一筷子最貴的菜。不會問你怎麼工作沒了,但會問你怎麼還不結婚,有沒有對象。
“有初,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告訴我,我幫你物色。”
鍾有初被纏不過,隻好說:“順眼就行。”
“那可不好找了!凡是開出具體條件的,無論多高標準,在這雲澤市裏我也能給她找出來。但像你這樣給個大概條件的,沒一個能順順當當找到。有初啊,你真是沒誠意。”
話題岔開去,變成了誰家老公升遷了,誰家婆婆又生幺蛾子了,誰家孩子上培優班了,誰要生第二胎了,誰病了,誰去做抽脂了,誰在外麵有情況了。鍾有初饒有興致地聽著,不時還插嘴問一兩句,完全忘記了要給利永貞回短信。
丈夫們都在另外一桌喝酒猜拳。雲澤作為一座通過稀土開采暴富的城市,畢竟還未開化,一對敬酒的新人艱難地從一桌跋涉到另一桌,各種刁難層出不窮。
鍾有初這一桌開始竊竊私語。
“你們看繆盛夏,擋起酒來跟不要命似的。再好的身體也經不住呀。”
“你心疼呀。心疼去替他喝!”
“看新娘子喂。心疼啦,讓新郎也喝點哩。”
“等下轉到我們這桌,就別勸酒啦。”
曖昧的笑聲四下響起。因為身體曾經屬於這個男人,所以連靈魂也不再屬於自己。和繆盛夏的後宮坐在一起,真是充滿了各種無力。
喜宴結束後,伴娘幫新娘清點頭飾和服裝還給化妝師,新郎則拉著伴郎說起了感謝的話。
“謝謝你,兄弟。今天拚命幫我擋酒。”
“不客氣。洞房的時候多努力,別辜負了我一番心意。”
新娘關切地看著繆盛夏泛紅的眼睛:“盛夏,你今天喝了不少,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繆盛夏揉了揉眉心,“我心裏有數。讓我歇一會。”
隨著賓客三三兩兩地離開,宴客廳的燈也一盞盞地熄滅了。鍾有初正要回家,聽見身後有個帶著濃濃醉意的聲音喊她。
“喂!”
鍾有初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
“鍾有初!!那個穿綠裙子的!!叫你呢!!這就是你的家教?”
這下她不能當做沒聽見了。鍾有初一步一步地朝繆盛夏走過去,一對不對稱的眼睛冷冷地望著他,似乎要將他卑劣的靈魂擊潰。
“幹什麼。”
繆盛夏的西裝已經脫下了,像堆抹布似地揉成一團堆在桌上,熨燙得很平整的白襯衫在他身上繃得很緊,顯出充滿力量肌肉線條。他撐著額頭,坐在剛才主家那一桌旁,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令人不安的幽暗中。
鍾有初在離他還有三米處停下了,不想走近那團幽暗中。繆盛夏按了按眉心,不耐煩地將左胸口袋裏插著的嫩黃玫瑰一把扯下,扔開:“過來。給我倒杯水。”
鍾有初正要喊服務員過來,繆盛夏一拳砸在桌上:“我叫你給我倒!其他人站著!”
她猛地一顫——不是不怕,而是很怕。她這個小人物原來也怕這有錢有勢的雲澤一霸,怕他雷霆一怒。
於是沒種地提了水瓶來,給他倒了杯開水:“請用。”
繆盛夏喝了一口水,又從藥瓶裏倒出兩顆保肝藥來吃:“我不能開車。給你爸打電話。叫他來接我們兩個。”
鍾有初平心靜氣,也不試圖和醉徒講道理:“我叫你家的司機來接你。”
“我要你爸來接。”
“繆盛夏,我爸不是你家的工人。”
繆盛夏突然笑出聲:“真佩服你,隻會東拉西扯。”
鍾有初拔腿就逃。繆盛夏一伸手鉗住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可我就是想聽聽。”
她驚恐得連連掙紮,多少不堪的回憶一時都湧上心頭。
“你到底在說什麼?!”
說他醉了,又很較真:“喜宴開始前你說的那句話。說話不能說半截兒。”
“我已經忘了!”
繆盛夏冷笑一聲,將水杯裏剩下的水一飲而盡:“怎麼?不敢說?哼,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怕我。也是,為了一份工作就能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哪裏還有一塊硬骨頭。”
完全忘記自己還受製於人,鍾有初氣得幾乎是咆哮了:“想聽真話是吧?!確實沒什麼。隻是你就像一方領主,享有領地內所有新娘的初夜權——無恥而且下作!”
繆盛夏一揚手就把桌上的杯杯碟碟掃落在地。鍾有初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天旋地轉,整個人被衝起來的繆盛夏摁倒在桌上,他的力氣畢竟比她大多了,真激怒了他,她簡直不堪一擊。
他永遠閃閃發亮的眼裏燃著兩小簇狂怒的火焰:“這話你從哪裏聽來的?是誰在造謠!”
“四麵八方!每次同學聚會,都會有人哭訴被你玩弄!而你,就會在婚禮上寫一張支票作為補償!繆盛夏,有錢了不起?有錢就可以隻手遮天,隨意侮辱女性?你就是變態!遲早有一天……”
嘶啞的詛咒還沒完成,繆盛夏已經痛吻了上來,用他的輕佻和淺薄肆意地踐踏著她的自尊。
他知道如何讓一個女人從心底開始戰栗,也知道如何激起一個女人全部的羞恥心。他仍鉗著她的手腕,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以一種不可一世的態度粗暴地瘋狂地吮吸碾磨她的唇瓣。疼痛與灼熱之餘,鍾有初咬緊了牙關,心底湧起一陣又一陣的絕望。
這個世上就是有些人占著絕對優勢的力量和權勢,而其他人即使再不甘,再怨恨,一旦被擊倒之後,一輩子就隻能匍匐地活著。
繆家的司機來接繆盛夏,看到這一幕驚慌得趕緊上來幹涉:“大倌,現在是雲澤稀土私有化關鍵時期,怎麼能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情呢!大倌!大倌!”
繆盛夏停止了動作。他的嘴唇仍然停在她鼻尖上方,喑啞地說:“好。那你給我記牢——那也包括你。”
他摔開她的手,直起身來。司機早已幫他把西裝抖開,穿上,眼睛望也不望如同死人般無力躺著的鍾有初:“大倌,這邊。”
繆盛夏沒有動。他看著這個曾經無比驕傲的同學從桌上滑下來,雙膝一軟攤倒在地。約過了十多秒,才伸出顫抖的手臂扶著椅背慢慢地站起來,垂著頭,搖搖晃晃走出酒店。
還沒有走出二十米,鍾有初突然衝向綠化帶,彎下腰吐個不停。晚上吃過的東西不停湧出喉嚨,她一霎間想起所有學過的髒口,句句都罵得暢快。
繆家的車駛過,車窗裏扔出她的包,包裏的東西甩了一地。她顫抖著彎下雙膝一樣樣撿起來,錢包,鏡子,手機。
“有初,我是永貞啊。我在等,等,等,等你理我一下。”
鍾有初的眼淚奪眶而出,越擦越多,打濕了手機屏幕。
躺在床上看《萬報拾萃》的利永貞聽見短信響了,趕緊拿起來看。
“我現在正在回家。”
利永貞回覆:“喜宴散場了?吃了什麼好吃的?”
“龍蝦。”
利永貞想了一想,又回覆:“什麼時候回格陵?格陵也有龍蝦吃嘿!我請你去大富貴!快回來吧!快回來吧!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一直到睡覺,利永貞再沒有等到鍾有初的短信。
番外四
那一年剛剛流行起行動電話,機型單調,24色屏幕,隻得短信和電話兩種功能,資費又高。鍾有初十分新鮮,纏著聞柏楨拿到他的行動電話號碼,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時時刻刻發短信給他,字裏行間都是小女兒情態,看得聞柏楨一陣陣寒栗。
那時收件箱空間有限,她還會提醒聞柏楨別忘了刪掉早前的短信,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來她也知道自己發的都是廢話。
待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鍾晴發了好幾個短信,又打了電話過來:“聞柏楨,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和影迷見過麵後,我在格陵國際俱樂部等你。你要來呀!”
他就知道這一天她畢竟要耍些什麼花樣,也早就決定要斷然拒絕。鍾有初耍起無賴來真是令人忍了又忍,忍無可忍:“鍾晴!求你放過我。”
他生平第一次低聲下氣,卻比強硬態度更讓人傷心。
“聞柏楨!別以為我要求著你!”
她誓要在氣勢上壓過他一頭,啪一聲搶先把電話掛了。
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赴約。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機構看中,開出了一個好價錢來收購。對方很有誠意,將三年計劃做得很好,但聞柏楨並不想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事業明明已經失去挑戰性。
對方一直沒有放棄與他對話,喋喋不休讓聞柏楨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他心裏好像有百爪在撓,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腳底升起一陣又一陣的焦躁,和毒癮戒斷症狀一模一樣。
他關了行動電話,但不能切斷家教中心的熱線。
“聞,有學員打電話來罵人。”有接線員向他投訴,“好沒有家教,實在招架不了。”
“轉給我。”他按下二號接聽鍵,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心裏確實有一份隱隱約約的期盼。
電話那頭的女孩子滿嘴粗鄙字眼,因為老師沒有滿足她種種無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須退錢。除了用詞不雅,聲音高亢之外,跋扈態度真是和鍾有初如出一轍。聞柏楨沉默地聽著,心情越來越平靜,平靜到接近空靈。
“明天上午帶上發票,我們會為您辦理退款。”
不是鍾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虛還是什麼感覺填滿了他的胸腔。
聞柏楨拿起桌上的電話:“替我接通——葉月賓女士。”
這一天,鍾有初再沒有打來。這以後,鍾有初再沒有打來。
三個月後,聞柏楨將家教中心賣掉,離開了格陵。
鍾晴把手機扔到沙發的另一頭。
她戴著墨鏡,穿著深V字領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國際俱樂部的大堂裏安靜地坐著。
這時格陵國際俱樂部隻是小部分有錢人的聚會場所,常來消費的演藝明星倒是不少,但坐在大堂裏等人,還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的就十分罕見了。早有服務員認出鍾晴來,結伴裝作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偷偷瞄她,再交頭接耳。
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頸明顯地寫著厭煩,但仍有大膽的直接拿了本子過來索要簽名並祝她生日快樂。鍾晴勉強簽了兩三個,又合了兩三個影就起身走開。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人。她走進咖啡廳將把自己訂的桌子取消,卻意外被一名穿煙紫色長裙的高個女子拍了肩膀。
“鍾小姐?真巧。”
她三十來歲的年紀,頭發高高挽起,露出一對造型誇張的耳環。與端莊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聲音十分親切,樣貌很眼熟,應該是圈子裏的人,但鍾晴實在想不起她是誰,又是在什麼場合曾引見過。
高個女子自報家門:“我姓閻,在新星公司主要負責杭相宜。你叫我閻阿姨吧,我和你媽媽經常一起吃飯呢。”
第一次有人把她當做大人看待,雙手遞給她名片。鍾晴抿了抿嘴唇,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正麵:“謝謝。”
閻經紀當做沒有看見鍾晴眼中的不屑。無論鏡頭前表現的多麼投緣,她們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聽到對方姓名時總是這個態度:“今天是鍾小姐的生日,行程趕不趕?一起坐坐吧,雖然沒有準備什麼禮物,但我也有祝賀的話想說呢。”
這個圈子裏總有人不斷地對她示好。但葉月賓告誡過鍾晴多次,不許她私下和圈內人交際:“我還有事。”
閻經紀笑著表示理解:“媽媽不在,鍾小姐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
畢竟年少氣盛,被激了一句,鍾晴就沒急著動。閻經紀是見風使舵的老手,便輕輕拉著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專講些奉承的話,陰著臉的鍾晴終於微微有些笑容。
“鍾晴,我為你介紹,這位是司徒誠先生。有印象嗎?”
隱蔽的包廂裏已經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因為光線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鍾晴在他對麵一坐下,便有種無名的壓迫感迎麵而來:“沒聽過。”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來,嗓子因為抽過太多煙而嘶啞:“不認識很好。”
閻經紀也附和地笑著,又對鍾晴解釋:“司徒先生擁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明白。怎麼說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當於雲澤稀土在雲澤的地位,還要更重要。”
現在又把她當做小孩一樣看待。鍾晴撇了撇嘴——她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對有錢人更沒有什麼喜好。
遇到這樣傻的女孩子真難得。司徒先生隨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借著磷火的光芒,鍾晴看清了他的臉龐。
那是一張和聞柏楨有七分相似的窄臉,同樣的眼睛細長,鼻梁挺拔,隻是嘴唇略厚了一些。
“你的親戚裏麵有姓聞的嗎?”
閻經紀對鍾晴使了個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並沒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盡熄滅,整張臉又陷入幽暗中。
“我第二任妻子姓聞。”
鍾晴本來還想問什麼,閻經紀為她點的檸檬汁端了上來。她渴極了,大口大口地喝著,把已到喉頭的話又咽了下去。
“真人比電視上有趣得多。”他這樣評價。閻經紀笑了:“鍾小姐可是靚絕雲澤一枝花的。當年我們劇組到雲澤挑選小演員,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鏡頭感很好,天生吃這碗飯。我們相宜就差遠了。”
看來她並沒有把這當做奉承話,反而有點反感,小斜眼珠子骨溜溜地轉著像要翻白眼。
在黑暗裏,司徒誠目不轉睛地看著鍾晴。她發質潤澤,容貌姣好,皮膚光滑,曲線流暢,一切貴在天然。
閻經紀還在喋喋不休:“……劇本很好,場麵浩大,意義深遠,隻等您投資。”
“再看看吧。”
他懶散地回答,點起一根煙,嫋嫋煙霧升起。鍾晴皺眉起身:“我要走了。”
“看來鍾小姐不喜歡煙味。”他將煙掐熄,“再坐一會兒。”
“我在等人。”
“誰敢讓鍾小姐等?”他輕佻地摸摸下巴,“怎麼舍得讓這麼可愛的小美人等。”
輕薄的話聽得鍾晴汗毛直豎:“我高興走就走,高興等就等。”
“坐下。”
語氣平淡而□,連閻經紀都嚇了一跳,拉著鍾晴的胳膊勸說:“我們的新電影打算邀請你出演女一號,再坐下來聊聊。”
鍾晴輕蔑地看著閻經紀:“你怕他?我可不怕。”
他又嘎嘎地笑起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鍾晴:“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鍾晴厭惡地別過臉。她怎麼會覺得他和聞柏楨像呢?與聞柏楨的沉靜優雅不同,這張臉上寫滿了各種欲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陰晴不定。
“再見。”
她剛要起身,卻不小心帶倒了放在桌邊的杯子,一整杯冰水灑向她的牛仔裙。冰涼的液體一直流到大腿上,凍得她一下子蜷縮起來,一把搶了紙巾盒在手,一邊走一邊擦。
閻經紀追上去陪小心:“你是明星,去洗手間小心被偷拍。我帶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跋扈慣了,對我們相宜態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徒誠坐在包廂裏,冷眼看她們兩個拉拉扯扯,最終還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電梯。
他慢慢地抽了兩支煙,然後起身。
格陵國際俱樂部的五樓整體做成灰和黑的色調,一共八個套間,全是長租房。為了客人的隱私考慮,牆壁、地板和房門上都鋪著華麗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
他一邊走,一邊從牆角的花瓶裏折下一朵海棠,無意識地揉爛了,便不可惜地丟在一邊。他在南翼的0508號房門口打通了一個號碼。
把手輕輕一抖,門悄聲從裏麵打開了。
惶恐的閻經紀閃身出來,讓司徒誠進去。
門關上前,從裏麵扔出來一張請勿打擾的牌子。
她卑屈地掛好就離開了。噔噔作響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腳腕處的地毯上,像貓一樣沒有聲音。
空無一人的走廊恢複了平靜。此時正是傍晚,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望下去,與紫紅色晚霞相連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麵,鱗次櫛比的建築擋住了沙灘,街道間塞滿了趕著回家的車輛,有人在車陣中奔跑。斷斷續續的音樂,傳到五樓來的時候已經荒誕走板。
在這荒誕走板的音樂聲中,0508房的門把手突然拚命地扭動起來,請勿打擾的紙牌也在左右搖擺,晃動得令人膽戰心驚,撞擊聲,哭喊聲,巴掌聲,都隨著耳鳴的錯覺而來。
過一會兒,把手又拚命地扭動起來,但聲音已經微弱了許多。再過一會兒,又恢複了完全的平靜。
這裏靜得好像一座死城。
你有一條新信息
九月三日。
褲子口袋裏的手機滴地一聲,過半分鍾又滴地一聲,提醒著主人有新短信尚未查看。
檢票進站,候車大廳的喧鬧全被拋在了身後。鍾有初將大大小小的包移到一隻手上,拿出手機來看短信。
還是利永貞發來的:“有初啊,你在幹啥呢?我在格陵大培訓,這裏附近開了一家風味菜館,等你來一起去吃啊!”
“我在火車站送人。”
兩手空空的表弟撇著腳在一邊抱怨:“這麼多行李,叫我怎麼拿?”
葉嫦娥教訓兒子:“別人能坐火車,你不能坐?你好矜貴!”
“我現在是從格陵去包頭!要坐二十三個小時!”
“誰叫你考到內蒙古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你腦子怎麼長的,暈飛機!”
表弟埋怨地看了一眼在旁邊發短信的鍾有初,嘟噥:“要不是有初姐給繆盛夏難堪,以我和他的交情,他一定會派車送我去。”
鍾有初大怒:“我給了他什麼難堪?”表弟低著頭不說話。鍾有初逼問:“你給我說說看!”
風言風語隱約也傳到她耳朵裏,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姑六婆竟然可以絕口不提繆盛夏對她做的事情,而隻是添油加醋地說鍾有初是如何口不擇言,當庭羞辱雲澤經濟命脈的繼承人。
表弟還是有點懼怕表姐,趕快顧左右而言其他:“媽,你幹嘛給我準備這麼多行李。”
“如果不是你連被套床單都要托運回來洗,媽用得著給你什麼都準備好?”
“下次我就扔掉,直接買新的。”
“好大口氣!”
“我有獎學金,不花留著幹什麼?”
“我怎麼把你養得這麼虛榮!真是氣得我心口疼。有初,你替我教訓他!”
鍾有初張了張嘴,假惺惺的勸說還是算了吧。她本身也沒有什麼立場罵表弟虛榮。誰的天性中沒有惡的方麵?如果勸說就能改正,早就世界大同。
她身後突然響起刺耳的喇叭聲和人群的驚呼,葉嫦娥趕緊拉著她閃開:“小心!”
一台大眾Multivan衝過人群,停在她身後。這樣敢堂而皇之將車開到站台上來的,在雲澤除了軍方和繆家就沒有其他人。繆盛夏下了車,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
他穿著背心短褲,腳上套著人字拖,明顯是從牌桌上趕來:“想借車就大大方方,發短信告別,扭扭捏捏!坐這個走。到了學校好好學習。”
表弟高興得又咧嘴又點頭,怕葉嫦娥反對,趕緊搶過行李往後備箱裏塞:“媽,坐T5去學校多有麵子!”
葉嫦娥一時愕然;繆盛夏又指著鍾有初道:“葉姨,你不能不給鍾有初吃飯。你看她臉色發白,營養不良。”
“你不要和我扯。”葉嫦娥歎道,“盛夏啊,沒必要專門送他。”
“有兩個研究員正好要往包頭去學習,順便而已。”
“你這是助長他的虛榮心嘛。”
繆盛夏和鍾有初在這一點上倒是觀念一致。隻有神仙才不食人間煙火。凡人要吃喝拉撒。一棟大廈,離不開排汙係統;一個人,離不開排泄係統;同樣,健康的靈魂也需要發泄。虛榮,貪婪,享樂,卑劣,自私都是人性的消遣渠道。
“葉姨,適當的疏導比粗暴的幹涉有效得多,不妨把虛榮看成前進的動力嘛。”
葉嫦娥心有不甘地將一包食物塞給已經雀躍坐上車的兒子:“路上吃。”
他立刻拿出來分給車上其他人。繆盛夏欲接過鍾有初手上的行李,她立刻後退了好幾步。
繆盛夏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不碰她:“鍾有初,我酒後無德,冒犯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了。”
“我不生氣。”
她說的是實話。眾口銷金,積毀銷骨。還沒等她生氣,還沒等她委屈,就已經被葉嫦娥教訓了一頓,不該去激怒繆盛夏——葉嫦娥的丈夫現在在稀土開采公司當主管;表弟上大學的獎學金是稀土研究所資助的;就連鍾汝意下崗後的各種社會保險也是雲澤稀土幫忙繳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