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恨山野。當初由於山野的不講信用和禽獸不如,造成了長山和大奶奶的死,更造成了柳枝的死!而且叫他一輩子都報不了這個仇。現在,又叫他背著漢奸行為的臭名聲,蹲了整整十七年的大牢!
但再恨也是沒指望的了。山野這雜種早就滾回了日本。中國日本遠隔千山萬水,再有什麼深仇大恨,也隻能等到下輩子了!
回顧長嶺這一生,可以說完全是為了仇恨才活著的。先是恨長山,再是恨周明,最後是恨山野……雖然總是殺不了山野報不成仇,但每一次的失敗又總是同一個接一個的新的企盼緊緊結合在一起。一個報仇的機會失去,馬上又進入到對下一次機會的企盼之中。長嶺就這樣仇恨了幾十年,企盼了幾十年。
現在完了。現在仇恨還在,企盼卻沒了。長嶺隻好毫無希望地離開監獄,回到闊別整整十七年的家鄉聚寶莊。
家是回來了,農民卻沒法再當。首先是地沒了。承包責任製,地都分給了沒坐牢的別人。再說就算有地,他這麼大年紀也種不動了。這時候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立刻就體現出來。村裏見他沒兒沒女年紀大,一個人孤零零地不好過光景,就叫他吃五保。
長嶺白吃飯不幹事,倒是享了老來福。
長嶺享福是享福,卻跟別人享的不一樣。
首先,他堅決拒絕加入街頭樹底那夥“等死隊”。畢竟是心裏充滿仇恨的人,怎麼能混同於一般的老頭老太太?一樣都是坐,也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坐。而且坐處也基本固定在兩個地方:
一個是已經改成小學校的曲家大院門口。上年紀的人都記得,這地方曾經豎著一根舉人的鐵旗杆。後來日本人在這旗杆上吊死過人,村裏人嫌不吉,才拔了。長嶺有事沒事常來這裏坐。兩隻失了光澤的眼珠盯著那根早已不存在了的旗杆,癡癡地一坐就是老半天。
長嶺的另一個坐處是東莊,隔三差五的總要去一趟。去了也不做什麼事,甚至連村子都不進,呆呆地坐在村口上,同樣一坐老半天。
沒有人知道,長嶺其實是在總結自己。
老年人總是喜歡總結自己。盡管長嶺自己心裏比誰都明白,他的這種總結毫無意義。這一生,不管是窮是富是貴是賤,不管是平坦是坎坷,都已經過來了。這一生,已經做過的和沒有做過的任何一件事,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都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至於對年輕人,由於他們根本就沒有這方麵的體驗,所以更加毫無意義。曆史,恐怕也就是因此而失去好多本來不應該失去的東西吧?
有意義沒意義,也隻好這樣一天天地總結下去了。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長嶺自己心裏最明白,這其實隻是一種徹底的失望和無奈。報仇的希望沒有了,所有的企盼沒有了。他活著,除了這些毫無意義的總結之外,又有什麼意義呢?
假如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件事,長嶺也許就會在這不斷重複的總結中安安靜靜地度過餘年,安安靜靜地壽終正寢的。
那件事情一發生,立刻就徹底地改變了長嶺的全部餘年。給他這一生,畫上了一個也許是滑稽也許是輝煌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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