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周明並不是不知道不明白。這許多年他也不是故意忘恩負義不來看看長嶺,主要是因為忙。一天到晚忙東忙西忙裏忙外忙大忙小,一忙,來看看長嶺的事就一天天擱下了。
現在好了。山野來了。山野一提出故地重遊的要求,周明立刻就同意了。
今天長嶺到東莊來,照例沒有任何的事。依然像往常任何時候一樣,呆呆地往村口上一坐,獨自進行著他那毫無意義的總結。
當那幾輛小轎車亮閃閃地在他渾濁的眼睛裏出現時,起初他並沒有十分在意。這幾年這些東西早已不是太稀罕,而且主要是跟自己一點沒關係,所以就一點沒往心裏去。
不同的是,這些小轎車不遠不近,正好就停在他的麵前。當他抬起頭,看到從車裏鑽出來的那兩個老頭時,一開始他的腦子裏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他並沒有認出眼前這兩個人是誰。
歲月無情。人當然也是會被無情的歲月所衝刷所改變的。四十多年,可以使一個粗壯結實的漢子變得衰老弱小,也足以使一個血氣方剛的勇士變得鋒芒全無。
是周明跟山野指指劃劃的談話首先引起了長嶺的注意。接下來觸動他的,是兩個人指畫的地點——那裏,正是當年日本鬼子的東莊據點。然後,他的耳邊便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日本腔的中國話。
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腔調,已經四十多年沒有聽到了。現在乍一聽,覺得既新鮮又刺耳。順著話聲找過去,他看到一個清瘦文雅的老人,臉上布滿著和氣的微笑,手裏拄一根烏黑發亮的手杖,雙腿微叉地站著。
首先是這種站立的姿勢使長嶺感到非常的熟悉。然後在這個人的身上,又漸漸地搜尋到了另外一些熟悉的東西。於是,眼前這個清瘦文雅的老人,在他的眼裏就漸漸幻化成當年那個凶神惡煞的劊子手。手裏那根烏黑發亮的手杖,也變成了那把沾滿了血跡的東洋刀。
長嶺慢慢站起身,慢慢地朝著這個人走過去。
隨同的保安人員是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的。一個普通的中國老頭,居然毫無顧忌地試圖走近他們的貴賓,當然是不能容忍的。然而,他們盡職盡責的防衛行動尚未開始,就被日本貴賓很文雅地揮揮手斥退了。
山野很感興趣地望著麵前的中國老頭,很和氣地微笑著:“你認識我?”
他並沒有認出,站在他麵前的這個雙目混濁腰身佝僂的老頭,就是當年那個發誓要殺了他報仇的曲長嶺。
“我叫山野龍太郎。四十多年以前,我曾經在這裏呆過好幾年。”
山野龍太郎!在四十多年以前,這地方連剛出生的小孩子聽到這個名字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而現在,山野在說出他的名字時,臉上依然笑眯眯的,居然沒有一點愧疚和不安的意思。
長嶺盯著他的微笑沒有說話。站在旁邊的周明倒先認出他來:“你是長嶺?曲長嶺?”周明一把抓住他的雙手,“長嶺,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周明,周明呀!”
周明?長嶺望他一眼,慢慢地抽回自己的雙手。周明是山野的死對頭,是日本鬼子的死對頭。而眼前這人,跟日本人這麼親熱,跟山野這麼親熱,又怎麼會是周明呢!
長嶺死死地盯住山野:“你是山野?你真的是東莊據點的那個山野?”
“是呀是呀!你到底還是認出我了!”山野更加和氣地微笑著,“四十多年以前,我們曾經是仇人,是大大的對頭。現在,我們可是老朋友了!對吧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