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一片熱鬧。

如果說江中一幹人,這些天全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三江這邊卻是另番風景。

市委書記王瑞森跟市長高慶源早就做足了準備,本來他們要到地界那裏恭迎黎首長,是李國慶堅決阻止,迫不得已才等在進入三江的高速路出口處。黎漢河也是客氣,遠遠看見車隊,衝佟安說:“他們候在那裏,過去停下吧。”

佟安嗯了一聲,車子到了車隊旁,緩緩停下。

黎漢河並沒急著下車,而是透過車窗,朝幾張臉觀望。坐在別人看不見你的地方看別人,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洞察。說到三江,黎漢河同樣是有諸多感慨的,盡管對他來說,三江沒有江中那麼重要,但三江跟江中緊鄰,一部分又是設市時從江中劃過去的,感情上,跟江中有類似的成分。這是次要,主要的,擔任省長以來,黎漢河常想這樣一個問題,發展能不能一刀切,能不能各地一個模式。三江地理位置獨特,是吳公江、小巫江、漢江之彙聚地,自古以來交通發達,信息密集,商業基礎好,但工業底子薄弱。這些年三江為了發展,想了好多辦法。先是提出利用交通優勢信息優勢,走大區域經濟路子,後來覺得行不通,又將目光聚焦到旅遊上。

旅遊三江是有一定基礎,但相對缺資源,缺厚重的東西。加之基礎設施建設落後,城市建設相比江中還有栩州,都差一大截,號召力顯然不強。大量的投入最終沒能形成有效的回報,旅遊這盤棋又下輸了。

王瑞森主政三江後,提出了工業強市、旅遊興市、物流活市的新思路,也叫三大戰略。一度時期確也效果明顯,尤其全省加大工業投入,出台振興工業園區“18條”後,三江發展步子明顯加快,一度時期真是讓人興奮。全省精選的32個新型工業園區,三江就入圍4個,這對於一個新建市來說,確實不易。如果從這些論,黎漢河應該對三江工作滿意,至少打80分以上。但恰恰相反,全省十二個市,黎漢河對三江的滿意度排在後麵,不墊底但也差不多。

一個市乃至一個省的發展不但要有好的思路,好的戰略,更要有長足的活力,要有十足的幹勁、拚勁,還要有持之以恒不斷挑戰難題攀登高峰的勇氣和膽略。說穿了,要有一股狠勁,拚勁。黎漢河的不滿主要來自這兩個字。

眼下官員有一個通病,但凡到了一個地方,第一年絕對沒問題,三把火嘛,肯定能燒旺,或許還能燒過頭。到了第二年,基本就不敢往前撲往前衝了,第三年,一準開始守。如果再幹兩年,那就成敗家子了。車下這兩位,犯的就這毛病,剛到三江,一個比一個能折騰,口號提得一個比一個響亮,步伐一個比一個快,恨不能一步跨到月球去。那是為了站穩腳跟,為了讓省裏看。現在,大不一樣了。黎漢河記著幾個數字,關於三江的,兩年前三江GDP差點趕上栩州,單就年度增長,已經超過了栩州,一年後下降1.2個百分點。今年嘛,黎漢河替車下兩位算了筆帳,不墊底就是幸運。為什麼會這樣?老本思想!

黎漢河這輩子,最看不得的就是老本思想,偏巧眼下官員中流行的就是這種思想。

他跟葉廣深的矛盾,表麵好像是兩人性格不合、誌向不同。黎漢河屬於敢作敢為,凡事敢為先不怕風險那種。葉廣深恰恰相反,典型的穩紮穩打或者隻紮不打。不管是用人還是決策,兩人都有大的分歧。黎漢河喜歡衝勁十足能打出冷槍怪槍的人,葉廣深看重四平八穩不惹事不闖禍寧可少幹不幹不可幹出錯的幹部。有了這些差別,兩人意見就很難碰到一起,不起矛盾才怪。當然,黎漢河麵對的是葉廣深,一個在省級崗位上幹了六年的“元老級”人物,省長三年,書記三年,保守求穩倒也能理解。車下這兩位求穩,他就真不能理解。尤其王瑞森,仗著剛到三江幹出過一點成績,折騰出一些動靜,很快就吃起老本來,而且以此為資本,跟省裏討價還價。

不久前黎漢河就聽說,王瑞森跑葉廣深那邊,直言不諱要江中市長一職。從一個市的書記主動降格為另一個市的市長,看似是他謙虛,其實人家聰明得很。江中是副省級城市,市長過度一到兩年,打下基礎,羅浩武稍有變動,大好機會就來了。地市級到副省級,這個台階對太多官員來說,是跨不過去的。那可是一般官員到高官的區別,其中滋味,非是你能想象的。幹得好,在省裏謀個政協副主席、人大副主任就已經非常不錯。而江中書記一職,含金量遠比其高,那可是既有職又有權。某種程度,比副省長的含金量都高。當然,這樣的夢王瑞森是做不成的。葉廣深再怎麼對王瑞森好,也不可能將這樣一個位置留給他。況且,江中幹部人選,也不僅僅是省裏說了算,高層還有一關卡著呢。

此事不成,王瑞森就開始較勁,這很明顯。下麵工作稍一鬆勁,上麵立馬就能感覺到,因為你指揮起來費勁了,不大靈了。受其影響,市長高慶源也跟著蹚水,開始混日子。一提高慶源,黎漢河心情忽然複雜了些。坐車裏,有一種被什麼嗆到了的感覺。

算了,不想了,黎漢河這次不打算對他們二位怎麼樣,尤其對高慶源,甚至想來點親密手段。這想法是在決定將曹玉林派往江中那一刻就有的,跟高慶源之間的疙瘩,是他黎漢河結的,這次,他要親手把這疙瘩解掉。

解鈴還需係鈴人嘛。黎漢河笑了笑。

人必須審時度勢,必須靈活應變。官場如此,生活更是如此。疙瘩既然能係,當然也能解,一切要因時因勢,要順乎其然。況且這樣一個疙瘩,對他黎漢河來說,太容易了,想什麼時候解就什麼時候解,想解到啥程度就能解到啥程度。

黎漢河嗬嗬一笑,這次他倒要看看,車下兩位,將如何麵對他。

秘書佟安打開車門有好一陣子了,黎漢河才像是不情願地下了車。車下人早已自覺排成兩排,一排以王瑞森為首,另一排自然以市長高慶源為首。這兩人真能鬧,帶的人一樣多,兩條隊排得很整齊,就跟閱兵似的。黎漢河走下來,環視一圈,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很藍,這樣的天氣省城是沒有的,隻有到下麵才能看到。

王瑞森早已候不住了,急不可待就將雙手伸過來,要握住黎漢河的手。嘴裏已情急地連問幾聲首長好,首長一路辛苦了。黎漢河這天也有意思,居然違背常規,先不去理會王瑞森,將目光對準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的高慶源臉上。

“都來了啊,這陣勢,搞得多壯觀。”

高慶源不好不接話,連忙說:“歡迎首長,歡迎各位,首長辛苦了。”

黎漢河後麵也跟著一隊人馬,都是他離開三江後陸續叫來的。既然是調研,就不能搞得跟上五華山廣勝寺那樣,得有些陣勢,得像那麼回事。不過他這次叫人有些奇怪,一般說省裏主要領導下基層調研,隨從人員都是跟調研項目有關聯的,調研農業,就由農業口領導陪同,再加上習慣性要帶的政協室啊辦公廳等人員,調研城鎮建設,就由建設口領導陪。黎漢河這次沒,來了個大雜燴,想起誰叫誰,毫無章法,讓人看不出他到底要調研什麼。

對,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高慶源話還沒說完,黎漢河出其不意把手伸了過去。這一幕驚著了眾人,包括跟在黎漢河後邊的省裏幹部。怎麼能先跟高慶源握手呢?高慶源自己也慌了,他是想握,特想,可邊上瑞森書記怎麼看?但時間來不及他猶豫,能讓首長的手空在那兒麼?高慶源往前跨了小半步,緊張而又激動地伸出雙手,嘴裏不停地說,首長辛苦了,首長辛苦。眼角餘光快速掃向書記王瑞森,捕捉王瑞森的反應。

王瑞森臉色僵死,像被雷擊一般。他的手早已伸了過去,黎漢河跟沒看見似的,居然奔高慶源而去。他腦子一片空白,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等清醒過來時,黎漢河已越過隊列,跟後麵陪同人員談喧起來。高慶源這時候已成了一條哈巴狗,一步不離地跟在黎漢河後麵。哼,一股子怒氣衝出,王瑞森幾步追過去,接近高慶源的一瞬,腳往前一伸,惡惡地踩了高慶源一下。高慶源叫了一聲,就在他轉身的空,黎漢河像是才發現王瑞森,扭過頭來說:“瑞森啊,這一路我走的慢,看了不少地方,不錯嘛,都說三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看成績還是主要的嘛。你瞧瞧,眼前這個新區,就很漂亮,很有時代氣息。是不是啊諸位?”

王瑞森頭上的汗唰就下來了。

黎漢河這話,聽起來像是表揚,其實是在狠狠敲他啊。都說三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誰在說,什麼問題?還有,黎漢河目光所指的小區,是前年開發的,要說也是王瑞森到三江後的政績工程。當時他心血來潮,請了一大幫專家論證,又在各地做宣傳,要在三江建造一個人文度假景區,美其名曰“巴黎島綠色生態文化園”。項目主要有三部分組成,一是人文景觀,包括人造湖和水上公園什麼的。二是三江曆史博物館。當時提法是三江要學法國巴黎在塞納-馬恩省河畔建盧浮宮一樣,建一座國內獨大世界一流的水上博物館,而且設計都要學盧浮宮的樣子。說白了,就是想把盧浮宮搬到三江。這個提法並沒被當作笑談,質疑不少,但最終還是通過了審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