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市長萬慶河問田家耕:“怎麼樣,合過來這段時間工作還順利吧?”

田家耕點頭道:“順利,比預想要順利得多。”

“順利就好,我還怕你跟老蘇尿不到一個壺裏呢。”萬慶河嗬嗬笑著,目光卻別有意味,顯然他不相信田家耕說的話。關於蘇景文到政府這邊上班後的種種傳聞,一點不漏地傳進了萬慶河耳朵裏,萬慶河一直在等田家耕找他訴委屈,等了好幾天才明白,田家耕是不會訴委屈的,好像在他的記憶裏,田家耕從沒找誰訴過委屈,更沒告過艱難。就在那場關於“空餉”的肅整風波中,田家耕明知他們夫妻是冤枉的,是被人硬咬進去的,但他還是默默吞下了苦果。這是一個隱忍的人,有次跟省裏某位領導談南州幹部,萬慶河這麼評價田家耕。他的思想複雜得讓人看不透,平時表現卻簡單得讓人發笑。領導聽了,奇奇怪怪說:“南州盡出怪才,不虧是風水寶地啊。”

萬慶河按捺不住,主動將田家耕叫來。問:“怎麼樣啊,聽說很熱鬧嘛。”

田家耕說:“熱鬧是有點,不過不要緊,工作還能正常開展。”

“那好,還怕你老田有意見。人嘛,缺的就是磨合,多磨幾次,就順頭了。”

“本來就順頭,請市長放心。”

萬慶河本想多安慰幾句,蘇景文這人他了解,典型的店小二,上不得台麵,一輩子算計,一輩子想騎別人頭上自己說了算,結果呢,算計了誰?人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表現太聰明,不能太把自己當碟菜。萬慶河所以喜歡跟田家耕接觸,就是他這種愚而又愚的風格,大境界啊。就境界而論,萬慶河承認自己遠不如田家耕,他還是有些過激,有些耐不住性子。尤其二次出山的田家耕,在他眼裏,真成了謎。換以前,給他手下配了蘇景文這樣一個副手,田家耕早就炸了,一天告三次狀都不止。可現在他居然把蘇景文侍候得很舒服,任憑老蘇發難,他就是一根木頭。

這麼想著,萬慶河說:“這半年你一人說了算,哪位秘書長也放心把接待的事交給你,現在派給你一個挑刺的,你也嚐嚐被監督被製約的味道吧。”

萬慶河這話是有含意的。有個秘密萬慶河一直沒對外人講,跟田家耕更是加密。當初讓田家耕重新出山,擔任接待辦主任,並不真是看中田家耕酒量,而是讓他到別的崗位,運作起來實在太難。隻有放個喝酒陪人的差事,才好跟大家解釋。畢竟他是受過處理的,一個幹部一旦被組織處理,再用起來就很難。就跟一個女人一旦被戴上出牆的帽子,再回到良家婦女就很難一個道理。萬慶河最初想的是曲線救人,先緩衝一下,時機成熟時,再對田家耕委以重任。不管怎麼,他跟高原還是很信任田家耕的,不想浪費掉這麼一個人才。沒想田家耕到位後,還真把自己當成一個陪酒員,工作做得踏實認真,很多環節天衣無縫,仿佛生下來就是做這行的。而以前當縣長時的銳氣、抱負,還有敢作敢為敢於擔當的性格,全不見了。萬慶河暗暗著急,生怕這樣下去,田家耕會變成另一個人,於是心生一計,將蘇景文硬性搭配給他。狼是在互相撕咬的過程中變得尖利的,人是在互相折騰的過程變得有血性的。

田家耕自然不清楚這點,甚至辨不清萬慶河這陣是正話反說還是反話正說,臉上露出幾分不安,口齒不太利落地道:“看來這位子不適合我,組織上還是給我換個崗位吧。”

萬慶河倒也利落,直截了當說:“換崗位可以,但你得幫我們找一個能接你的。想想看,全南州誰有你老田同誌能喝會喝?”

萬慶河故意又將話題回到喝酒上,目的還是刺激田家耕。

田家耕卻避重就輕,不接萬慶河那茬,他說:“接待不隻是喝酒。”看見萬慶河桌子有一處髒了,倒水時濺了水,忙拿過毛巾,仔細擦幹淨。那樣子,就跟下崗女工葉沫沫在他辦公室一樣。

“可喝酒是接待裏麵最重要的。怎麼,還真鬧起情緒了,不喜歡給你派老蘇是不?”

田家耕趕忙搖頭:“哪敢,沒有的事,我也希望有人監督我,市長不是常說,沒有監督的權力不叫權力麼?”

“這話是高書記講的,啥時又按我頭上了?”萬慶河調侃一句,又道:“組織上就是想讓你那裏起點漩渦,甭以為離了你南州的接待玩不轉,實話告訴你,爭著喝酒的人多呢,單我這排了號的,就一大堆。”

田家耕木然著表情,隻是衝萬慶河一個勁點頭,這番話如果別人聽了,會生出很大的不安,或許還會往另一個方向想。田家耕聽了卻很受用,他總是從領導批評或警告的話裏聽到暖意,當然這個時候是不能露出得意的,再說田家耕這張臉,天生就缺少這種得意勁。

“工作該怎麼幹還怎麼幹,隻是有一點,今天我要強調到,以後要保護好自己,不要事事處處逞強,霸著酒壇子不放,能讓老蘇喝的,盡量讓他去喝,各盡其能各取其力嘛。”

“市長批評得對,今後我一定注意。”田家耕適可而止地笑了笑,分寸掌握得讓萬慶河這樣的人都暗自驚訝。

“坐下吧,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萬慶河定定神,語氣平和地說。

一俟坐下,田家耕的思維就開始緊著動了。萬慶河這樣鄭重其事把他叫來,當然不會是小事,市裏肯定又有大的接待任務了。

果然,萬慶河說,南烏兩市跨地區合作項目將正式啟動,省裏對此很重視,要求南烏兩地政府還有企業將此項工作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要有戰略高度,要有堅強信心,要把它當成全省創建新經濟圈或新經濟模式的典範。尤其南州,要搶抓機遇,借助南烏經濟一體化,迅速擺脫南州經濟發展的被動局麵……萬慶河講的時候,田家耕聽得極認真,心思卻沒在萬慶河講的話上,早飛遠了。南烏經濟怎麼接軌,怎麼一體化,離他很遠,特色經濟圈怎麼形成,兩家怎麼形成合力,就離他更遠。不是說他不問時政,而是時政不允他多問。如果他還在古坪,還是縣長,這些東西,就是他著力要思考要應對的,可現在不行。他隻是一接待辦主任,管的是吃喝拉撒睡覺喝酒的事,這些大政方針,他聽聽就行。不過他還是想到了另一層,南烏經濟圈真要啟動,你來我往的,雙方接觸立馬就會頻繁。前段時間雙方隻是接洽碰頭,謀篇布局,以求達成共識,酒局飯局就已多得無法應對,現在要真刀實槍地幹,這接待……以前田家耕腦子裏,接待工作跟大家戲說的那些差不多,不過是迎來送往,吃吃飯喝喝酒,摟摟背拉拉手,土特產品要上樓,特色服務跟後頭,桑拿按摩洗風塵,金卡鑰匙最見情。自從親自幹了這個接待辦主任,才發現,如果這樣理解接待,就太簡單太狹隘,當然也太庸俗了。這半年接待工作,田家耕雖不能說對接待洞悉入微,但個中滋味確也嚐了不少,尤其細微處,更見精神。接待這道菜,不好品啊。七雜八味,應有盡有,有時你還得……“怎麼樣,南烏特色經濟圈到底能不能建起來,建到啥程度,還有我們很多包袱能不能輕鬆卸掉,全靠你了。我也不跟你打啞謎,關起門來咱說實話,這次南烏合作,對我們尤為重要,個別事你也有所耳聞,我就不再細說,你心裏應該清楚該怎麼辦。”萬慶河人爽話也爽,真還不拐什麼彎子,說到這,忽然記起什麼似地又說:“對了,高書記跟我強調,別人重視不算,你這個接待辦主任,一定要率先重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