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點二十,烏嶺那邊的客人全到了。寬暢明亮的長江廳,燈火輝煌,嘉朋滿座。縣長萬慶河來得相對早,田家耕剛剛把前後堂視察完,又到貯藏間看了看,萬慶河就在常務副市長柳明的陪同下,說說笑笑到了賓館。秘書長羅駿業沒來,秘書李禾倒是跟在後麵,一張白臉兒在夕陽下泛紅,見到田家耕,拘謹地笑了笑,低頭不語,隻顧跟在後麵,小心謹慎地挪著寸步。柳明副市長沒帶秘書,副秘書長喬世玉大不咧咧跟後頭。萬慶河很少有早到的情況,就算他宴請貴賓,也不會提前這麼多,除非來的是省領導或中央首長。田家耕心裏嘀咕,這場酒宴,萬慶河看得很重啊。

果然,等李達他們來時,萬慶河帶著一幫人,恭候在院裏。李達被這陣勢嚇住了,雙方之間如何過分客氣過分講究禮節,情況就有些不妙。好在李達也是見過大世麵的,從車子裏跳下來,直接奔往萬慶河:“市長恭候誰啊,這陣勢挺駭人的,要不要我們回避一下?”萬慶河知道李達是演戲,順著就往下演:“他們說天上有祥雲呢,我出來看看,祥雲沒看到,倒是把李大老總給恭候來了。怎麼樣,這幾天累著了吧,今天給李總鬆鬆筋骨?”

李達哈哈笑著朝後一望,衝簇擁著自己的人說:“聽見沒,市長要給你們鬆筋骨呢,怕的人趕忙躲開。”

話未落地,就聽一個悅耳的女聲說:“市長親自鬆骨,這待遇我可不想錯過,今天一定要好好享受享受。”說話的正是莫曉落,嫋嫋婷婷的一個女人,皮膚細得能流出水來,一張臉兒粉中透著紅。短發齊肩,又多出幾分巾幗色彩。穿件寬鬆的T恤,外搭一條紅色披肩,飄逸也有,動感也有,嫵媚更是少不了。這年頭,隻要能出息的女人,基本都是美女,再加上刻意打扮,在這種場合混段日子,眼裏眉裏就都有了態。這莫曉落,細一看,長得並不怎麼厚道,眼睛有點碎小,骨碌骨碌泛著精明之光,讓人看了不踏實。鼻子有點過分高,搶占了視線,嘴巴呢,又有些過分地散開,一笑就把整個腮幫子拉開了,感覺到那兒還是缺少點什麼。對,應該是女人應有的肉感。但整體聯起來,你又挑不出什麼毛病,越看還越覺著有味兒,各器官都很努力,湊齊了勁要顯出一張漂亮女人的臉來。加上在大企業打拚這麼多年,風裏雨裏,也確實積聚了不少東西,整個人就有了一種大氣,一種超然。這種女人說到底不是靠美色贏得天下,而是靠身上積聚的那種味。田家耕驀然就想起省裏那位女省長,感覺莫曉落身上很多東西,跟女省長有點像。

萬慶河跟莫曉落打哈哈的時候,田家耕的注意力集中在莫曉落後邊的於則洋身上。於則洋還是跟古坪見到時那樣,西裝革覆,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襯衣領白得耀眼,隻是,額頭上多了幾道溝壑,看來,歲月對每個人的侵蝕都是一樣的,並不因你是什麼身份,來自哪裏,而刻意給你留點情麵。田家耕的印象裏,於則洋是個中規中矩、近乎刻板的人,說話行事處處透出嚴謹的風格,此人不善言談,說話一字一腔,節省到極致。好像多說半句,就是浪費。性格更是內斂到怕人,感覺不到他的冷也感覺不到他的熱,你跟他交流,感覺就跟一台機器對話。尤其那雙眼睛,你根本看不到喜也看不到樂,但你能看到恐懼。

大約意識到田家耕在看他,於則洋一直盯在萬慶河身上的目光稍稍往這邊偏了一下,輕掃了田家耕一眼。真的是輕掃,如同大街上的行人無意間朝街的某個角落掃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繼續凝住萬慶河不動。

這一眼傷著了田家耕。

沒有哪個官員,不渴望被人重視,不渴望被人奉承。就算是上級掃一眼,也不希望是輕描淡寫,而是想看到發現,想看到重視。這樣的環境裏浸淫久了,無意識地,就會養下一個毛病。但凡遇見新鮮目光,都希望對方是驚訝的,是迫不及待的,最好再說些久仰久仰之類的虛話空話。明知是空的,卻還是很受用,這就是典型的官員心理。

於則洋這一眼太平淡太輕蔑了,近乎就沒拿他當回事嘛。田家耕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不隻是感受到冷落,而是,是什麼呢,一時半會,他還真形容不出。這邊萬慶河已經跟客人高聲寒喧完,開始往裏迎客。常務副市長柳明接著萬慶河的順序,邊走邊跟李達他們打招呼。官場任何時候都是不亂的,集體迎接賓客,並不是誰跟誰想打招呼就能打,大家看似無序,其實很有序。那邊也是,李達跟萬慶河和柳明打完招呼,才像接見外賓一樣跟南州的同誌握手。

田家耕還在為剛才於則洋那一眼忿忿不平,半天,忽然又嘲笑自己,你不是把一切都看清楚看明白了嘛,怎麼?正自嘲著,李達到了他跟前,李達看了田家耕一眼,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秘書長現在越來越有範兒了。”

田家耕又是一怔,這話聽著咋這麼別扭啊,越來越有範兒?我田家耕有什麼範兒?正想跟李達送句熱情的話,人家已經走遠了。

田家耕往裏走時,步子就有點憂傷。

最近他發現,自己又被某種東西觸動了。原來在寺院還有家中想清楚的一切,原又變得模糊,變得不可確信。他開始在乎周圍的態度了。

菜是提前點好的,田家耕電話裏請示過萬慶河,萬慶河說這種事還用得著請示,你老田點的菜,我哪有資格審核,點什麼吃什麼,關鍵不在吃,在酒,明白不?田家耕不敢大意,兩桌菜都是精挑細選的,搭配相當講究,論檔次,在南州也算是最高規格。就算來了副省長級別的,也不過如此。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還特意到後堂跟申有誌交待,要申有誌親自掌勺,用心燒製兩道看家菜。申有誌大約心虛,自己做了什麼自己知道。田家耕說時,申有誌一個勁點頭,嚇得頭都不敢抬一下。

長江廳熱鬧非凡,這熱鬧一半是製造出來的,一半是烘托出來的。官場接待,缺了熱鬧斷斷不行,怎麼製造熱鬧,怎麼烘托氣氛,就成了一門學問。以前是見麵就段子,互相取笑互相挖苦,你一個國有老總如何欺負小秘,他一個市長如何逗女下屬,總之跟官場都沾邊,但又都不沾邊。讓你聽了,笑了,開心的,受教了,但又不覺得在打擊你針對你。官場段子其實是最有學問的一種段子,段子的原創者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官場高手。後來高層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不讓傳播這種低級趣味含沙射影的段子了,在領導幹部間率先提倡紅色短信紅色段子,但這種東西隻適合在正規場合,吃飯喝酒這種地方,說出來未免有點太正統。但熱鬧總是擋不住的,禁止了這麵,那麵就開了,就跟公款消費公車配置一樣,你禁你的,我坐我的,換個形式而已。反正缺什麼也不會缺借口,更不會缺理由。段子不讓講,就講別的。什麼流行講什麼,什麼能熱鬧講什麼。官場中人聚一起為什麼老愛講這些,這是官場本性決定了的。你想想,天天有應酬,天天有接待,不是你請就是我宴,大家總要以各種理由聚一起。聚一起當然不是為了吃喝,如果隻是為了吃吃喝喝,你就把官場看低了,看俗了。官場中的相聚大約有三個類型,一是聯係感情,加強團結。感情不是靠工作建立的,工作建立起來的隻能叫關係,真正的感情就是在這種瀟瀟灑灑的場合你一杯酒我一杯茶,邊說邊喝建立起來的。官員們常將這叫“坐坐”。時間久了,忽然想起沒跟哪一個領導一塊坐了,覺得感情有點陌生,距離有些遠,於是一個電話過去,客客氣氣虛虛實實一聊一會,然後道:“找個地方坐坐吧,再不坐,生了。”對方一覺也是這麼個理,欣然答應:“坐坐吧,坐坐還是好。”於是商定地方,就坐了。二是說事。官場中的事有大事小事之分,但凡工作的事,本來都是大事,但在官員這裏,一律可作小事。因為工作可以在任何地方談,可以名正言順談,可以上你辦公室,一本正經跟你談,凡是這種能公開談的事,都不能劃進大事,盡管看上去很大,但它真不是大事,頂多算是公事。公事不難人,公事也不糾結人。糾結官員的,往往是小事,是極其個性化隱秘化的事。這類事往往不大,小。比如為朋友說情,比如有個關係要安排,比如有個地產商要拿一塊地,還比如某個美麗的妹妹要跟某單位某部門做筆小生意,相比官員們天天喊的談的,這都是小事,但沒有一個官員真能拿這些事當小事。在他們眼裏,這才是大事,是務必要認真去溝通認真去協調的事。這類事當然不能在辦公室談,同樣也不能在家裏談,現在家很敏感,官員們為了表白自己的清正廉明,已經很少讓別人去家裏了,於是酒店茶坊桑拿夜總會,商務會館,就成了解決小事的地方。還有第三種類型,就是介紹關係。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每個人都渴望融入一個集體,融入一個圈子或聯盟,官場這種聯盟或圈子更盛。沒有這樣一個圈子,你是活不下去的,但圈子太多也不行,容易分神,容易迷失,容易走錯方向。官場為官,有兩點你必須掌握好,一是排隊,一是入圈。你想進圈子,就要不斷地去結識關係,認識新的成員。同樣,新的成員也想認識你,跟你建立密切關係。一來一往,這種聚會就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