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阮籍與正始詩歌(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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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是魏廢帝曹芳的年號。但習慣上所說的“正始文學”,還包括正始以後直到西晉立國這一段時期的文學創作。

正始時期,玄學開始盛行。這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很大的變化。玄學的一個特點是從日常生活經驗中討論抽象原理,它不停留在日常的生活經驗之中,而是討論事物的內在的規律、普遍性的原理。“玄”的本來的意思就是虛,所謂玄虛。而所謂“玄虛”的意思,是說它喜歡討論一些抽象的問題。玄學中包含著一種窮究事理的精神,破除了拘執、迷信的思想方法;同時,玄學崇尚自然,也就強調適情、適性。但是,當人們把個性自由作為重要的甚至根本的生存價值時,就會發現抑製的力量無所不在。這就導向了對社會現象、人生處境的深入思考。

而從社會政治背景上看,正始時期司馬懿和曹爽集團為爭奪權力而展開了激烈的鬥爭,最終司馬懿以突發的政變擊敗曹爽而控製政權。這以後十多年間,司馬氏父子相繼執政,醞釀著一場朝代更替的巨變。他們大量殺戮異己分子,對擁戴曹氏王室或不願意附從司馬家族的人來說,造成了恐怖的政治氣氛。

由於周圍環境危機四伏,也由於哲學思考的盛行,正始文人很少直接針對政治現狀發表意見;他們把從現實生活中所得到的感受,推廣為對整個人類社會生活和曆史的思考。這就使正始文學呈現出濃厚的哲理色彩。

正始文人有著名的“竹林七賢”,我們這裏隻選了阮籍。阮籍在詩史上,代表了詩歌由於哲理的滲透而帶來的顯著變化。

這可以從兩方麵來說:一方麵,詩歌不會僅僅因為包含了哲理就會變得更好。一首詩變成一個哲學講義,談論哲學道理,這樣的情況是有的,後來晉代的玄言詩這個傾向就很明顯。一個很明顯的道理就是,如果隻是為了闡釋哲理的話,那麼散文——我這裏所說的“散文”是泛義的散文,就是非韻文——散文要比詩歌有效得多。另外一方麵,詩歌有可能因為包含了哲理,變得更加厚重。這會給詩歌帶來非常大的改變。簡單來說,詩歌是可以包含哲理的,並且詩歌包含哲理對詩歌的發展和變化,以及對詩歌的特別的一種美感,是有效的、是有意義的。

《詠懷》第十七:深刻地感受孤獨

《詠懷》第十七

魏晉·阮籍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出門臨永路[9],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10]。

我們選的《詠懷》第十七首,是成功的哲理詩,非常有特點。

從日常經驗推導到抽象玄理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廳堂中,沒有可以相與為歡的人。當你一開始讀這兩句的時候,會感覺它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正好今天家裏沒人,是吧?隻是一個日常生活經驗。

但是再往下看的時候,你會發現它不太像日常經驗:“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出門以後來到大馬路上,路上車也沒有,人也沒有。你會發現這是有問題的,但是你還可能覺得,這還是一個日常經驗,就正好此時此刻他遇到的情景是沒有人。

但再往下,你就發現不對了:“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登到一個高處去看這個世界。九州就是中國,中國就是天下,我們古人的概念就是天下國家。登上一個高高的地方去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一片荒茫。

當然,沒有一個地方登上去能看九州的,這是一個哲學的高點。在這個哲學的高點上看到的世界是一個荒涼的世界,那麼它就不是日常經驗了。你可以感覺到,這就是一個從日常經驗往抽象的方向上推導的過程。這樣它能夠保持詩的特質。詩的什麼特質呢?詩的特質是:首先它是從日常經驗中產生的,因為詩歌中的經驗是情感經驗。情感經驗不能產生於抽象的原理,情感的經驗要產生於日常生活。但是它又是一首玄學背景下的詩歌,它會把日常經驗推導到一個哲理上去。你就明白了這種孤獨,它不是生活中的孤獨,它是一種哲理性的孤獨。所謂哲理性的孤獨就是人歸根結底是孤立的,是孤單的。

而孤獨具有雙重性。一方麵它給人帶來壓迫和焦慮,另一方麵它是我們體認自我的一種方式。當我們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獨的時候,我們也就越是感受到我們自身的獨立性的存在。我們的獨立性不能被世界上任何東西融化的時候,我們是最孤獨的。

孤獨的雙重性

我們回頭來談這個原理性的問題。人是一個個體性的存在,也是群體性的存在。人的群體性越強,人的個體性會越弱,譬如說成千上萬人在一起舉行一個非常大的熱烈的儀式的時候,很多人在一起唱歌的時候,個體會融入這個群體,個體會消失掉,個體會把這個群體的存在方式看成自己的生命方式。所以有的研究者很簡明地告訴我們,這種場合其實包含著巫術的作用。“巫”文化並不隻是一種原始文化,它是存在於人的生命中的,跟人的生命根本相連的一種文化。

而另外一種情形是個體性的凸顯。當個體性越凸顯的時候,人的群體性會越淡薄。於是在那種歡鬧的場合裏麵,你會聽到這周邊全是無意義的聲音。你會忽然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你聽到的隻是一些聲音,你看到的隻是一些影子,它沒有任何意義。

這兩種情況在人的生命裏麵會交替地出現。有時候我們會融入一個群體,有時候我會從這個群體中孤零零地凸顯出來。它跟一個人的生活方式,跟一個人對世界的理解,對個人與世界關係的理解有關係,跟一個時代的文化有關係。而越是崇尚自我,或者說越是把自己看得重要的人,把個體的存在看得重要的人,他那種孤獨感會越強烈。因此我們會看到偉大的人物都很孤獨,或者自己認為自己偉大的人也都很孤獨。比如說魯迅很孤獨,你讀魯迅的小說和散文,你覺得他是真的非常孤獨。我們可以認為魯迅首先他是偉大的,他是對自己的生命的個體的存在體會得特別深刻的一個人。但是有的人他也整天寫孤獨,並且一定要把這個孤獨告訴你,是不是這隻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偉大?

我們繼續讀這首詩。我們知道這個時候它已經不是一個講日常經驗的內容,它是一個哲學化的表現。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是孤獨的。我剛剛把它稍微延伸開來一點兒,說到人的群體性和個體性的問題,至於說人的這種群體性的削弱和人的個體性的強化,當然在不同的時代裏麵,會有不同的原因和不同的條件。在很多思想史著作中,比如李澤厚的《美的曆程》裏提到魏晉時代的特點,他強調的就是魏晉時代是一個所謂個性發現的時代。這背後的東西很多很多,最簡單地說,人類生活在一個語言構擬的意義世界裏麵,這種語言構擬世界,給出了曆史的意義和個人的意義。所謂曆史的意義,就是從群體的發展來說,現存社會結構與秩序、利益分配方式的合理性,以及它的美好的未來。這就是曆史的意義。所謂個人的意義,就是在這一個曆史的意義中,我們自身的存在價值。這是一個語言所構擬的意義世界。它是受條件限製的。因為人其實沒有能力預言未來,因為我們不知道那些還沒有發生的變化。

舉一個例子。早幾十年,就是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們看科幻小說,看科幻電影,看到裏麵描寫未來機器人試圖統治世界,把人都改換掉,改成機器人。我們覺得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幻想。而現在很多人已經不再這樣認為了,很多科學家很嚴肅地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機器人是不是有一天真的會主宰世界?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人會問這個問題:“我是誰?”當機器人要問“我是誰?”的時候,大概我們就差不多要完蛋了。而機器人統治世界這類問題,絕不是古人能夠意識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