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阮籍與正始詩歌(2 / 3)

人沒有能力預言未來,人隻是在當下的條件下構擬這個世界的意義,以此構建這個世界的秩序,使這個世界在一個有序的狀態中存在和運轉。但是這個意義世界會被破壞掉。

當“意義”化成了碎片

我們看魏晉時代,就會看到兩漢經學所構擬的意義世界,在魏晉時代被破壞掉了。很多那種神聖的東西、崇高的東西,變成了一種可笑的東西,或者說滿天飛舞著語言的碎片。這個時候,人們一方麵產生一種虛無感,原來構擬的這個意義世界,其實它是不存在的,它隻是一種假設,它沒有根本的根據。人會產生這種虛無感。而且在這種虛無感的籠罩中,人會更強烈地感受到什麼呢?生命僅僅是一個個體性的存在,或者說個體性的存在才是生命的真實存在。對個性存在的這樣的一種認識,導致了魏晉文化的一些很重要的變化和發展。但同時這種個體性的凸顯,也給人的精神帶來很大的負擔。因為要一個人完全憑借他自己的精神力量來承擔這種生命存在的全部的意義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精神負擔和焦慮,他是有困難的。而阮籍是一個感受非常敏銳,思維又非常深刻的人,同時在現實生活中又是一個缺乏決斷和很猶豫的人。因此在他的生命中,有很多這種情感的糾纏。

阮籍的很多故事都像哲理性的寓言。一個就是很有名的“窮途慟哭”。阮籍經常駕著車,漫無目標地在外麵走,走到“窮途”也就是路不通的時候,就大哭一場回來。駕車在世界上漫無目標地走,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哲學的描述,就是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目標,但是為什麼還要駕著車走呢?因為即使世界沒有意義,人生沒有目標,但是人的存在就是一種行動性的存在,人不能不是行動性的存在。沒有意義,人仍然是一個行動性的存在。就像舞台表演一樣,你說人生如戲,那麼戲的特質就是什麼呢?戲的特質就是動作性,隻要是個戲,就是有動作的。人生即使沒有目標、沒有意義,但是人必須有動作,這就是沒有目標的駕車遠行的哲理性闡釋。但是即使沒有意義,沒有目標的人生,仍然是要碰壁的。因為隻要你處於動作中,動作是無法完成的。你選擇一個動作,這個動作也無法完成。這是“窮途慟哭”故事所包含的一種哲理性的闡釋。然後我們再回到這首詩裏麵,這個世界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不僅看不到人,看到的野獸也是孤零零的,失群的鳥和失群的獸。一切都是孤零零的,彷徨在荒茫的世界之中。這種哲理性的孤獨和日常性的孤獨的最大的不同,我想是很容易明白的。日常性的孤獨,如果改變這個日常場景,它就會改變,它就不再孤獨了。而哲理性的孤獨不能改變。在眾聲喧嘩之中你會越來越孤獨。你坐在一個酒筵上,一大群人都快樂得不得了,在那裏談天說地、歡聲笑語的,你會覺得這些東西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覺得你坐在這裏,就坐在一片聲音之中,有時候人會有這種感覺。即使你不得不跟別人說句話,你好,這個酒不錯,你發覺你發出的仍然是無意義的聲音。這就是阮籍告訴我們的一種生命感受。但是這種生命形態,是沒有辦法忍受,沒有辦法負擔的,所以他要改變它。改變它的方式是什麼呢?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這個“寫”就是“瀉”。到了黃昏的時候思念親友,想跟他們在一起相對而言,有所解除。“瀉”就是把水倒掉,那個狀態。在這裏你會忽然發現一個矛盾,如果說“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不是一個日常經驗的東西,而是哲學性的一種感受,是對人生的抽象性的一種描寫,那麼為什麼又要“日暮思親友”呢?你會發現一個矛盾,是嗎?如果有了親友,難道就可以解脫了嗎?如果有了親友以後就可以解脫,那就又回到日常性經驗上去了,那又不是一個哲理性的東西,也就是這個孤獨到這裏好像最後又被否定掉了。

你需要注意一點:這種哲理性的孤獨,其實不能夠用日常生活的方式來排除,所以“晤言用自寫”,被排除的不是孤獨。這是以一種無聊賴的方式去遮蔽這種不可解的孤獨。無聊不是浪費時間,而是防禦孤獨的盾牌。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讀懂了這個東西,或者說我認為我讀懂這個東西的時候,真的是有一種渾身驚顫的感覺,他寫得很可怕。就是當我們體會到我們是一個孤獨性的存在的時候,我們會體會到這個孤獨是我們無法承擔的,因此我們需要轉換它,轉換它的方式就是把我們的存在轉化為一種無聊的廢話,當你跟親友在一起的時候,你能夠解除的,不是你的那種生命的孤獨,而是把你的孤獨轉化為一種無聊。你可以跟朋友在一起說一些廢話,忘記你的孤獨。整個過程就是我們在人群中越來越孤獨,找不到存在的真實的意義,也找不到存在的真實的歸屬,體會到的是人僅僅是一個孤獨的存在,但是最後我們又感覺到連這個孤獨也是無法承擔的,還要轉回人群中,而轉回人群中去的時候,我們成為一個說廢話的人,“晤言用自寫”。

我們這樣讀這首詩的時候,會發現詩歌裏麵的思想含量非常高。中國的詩歌就是因為阮籍的出現,或者說以阮籍為代表的正始詩歌的出現,而變得厚重。它不再隻是描寫日常經驗,而是把日常經驗推導到人的生命的一種根本狀態和根本屬性上去,試圖追究人究竟是什麼,人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

《詠懷》第七十一:生命幾何時

《詠懷》第七十一

魏晉·阮籍

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

蟋蟀吟戶牖,蟪蛄[11]鳴荊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為誰施,俛仰[12]自收拭。

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這首詩是寫各種各樣的短暫的生命,它們存在的過程。

“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木槿是開花周期很短的一種花朵。這個生命周期很短的花朵,開在墳墓邊上,當它開放的時候,“煌煌有光色”,閃爍著明亮的色澤。“煌煌”形容明亮的。大家看日本的櫻花,日本人喜歡櫻花。一來是櫻花在春天盛開的時候非常美。在日本看櫻花跟在中國看櫻花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在日本的櫻花往往一大片一大片種植,看上去就像魯迅說的像一片粉紅的雲一樣。一來是櫻花凋落得非常快,櫻花的美麗和它的凋零,會使人產生一種對生命的感想,所以日本人非常喜歡。我一九九七年在日本教書,住宿的邊上有一條小街,人不是很多。日本人習慣櫻花掉落下時不掃掉,走在路上風起來的時候,櫻花像雪片一樣一片一片飛。走在像雪片一樣的櫻花之中,人的感覺確實是蠻特別的。我們參照這個來讀解阮籍所寫的這首詩,就是這種感覺。木槿跟墳墓相對照,一麵是死亡,一麵是生命的美好。

“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當太陽落下去的時候,這些木槿花就已經“翩翩零路側”了,飄零在路邊。然後又用其他的意象來展開:“蟋蟀吟戶牖,蟪蛄鳴荊棘。”“戶”是門,“牖”是窗。“蟪蛄”是蟬。蟋蟀在人的住所旁邊吟唱著,蟬在灌木叢裏麵鳴叫著,它們都唱得非常好聽。越是生命到了快要結束的時候,它們越是唱得動人。

再轉化到什麼呢?“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蜉蝣是一種生命很短暫的昆蟲。蜉蝣的特點是翅膀非常漂亮,生命非常短,蜉蝣變成成蟲以後就在天上交配,很多蜉蝣實際上當天就死掉了。蜉蝣玩三朝,古人認為蜉蝣隻有三天的生命。其實很多蜉蝣三天都沒有,化為成蟲以後隻有一天,但是盡管它的生命這樣短,它“采采修羽翼”。“采采”是光澤漂亮的意思。這裏“修”變成一個主動的行為,好像蜉蝣美麗的翅膀是它修飾的結果。當然蜉蝣並沒有自己去修飾自己的翅膀,從這裏要引發的是一種人生的感想。我們這麼說吧,春天來了,學校就會變得漂亮,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為草綠了、花開了,而是女生打扮得很漂亮,我們在這裏麵可以感受到一種生命的美好。作為男生啊,我也是男生,男生對春天的這一種眷懷,很多時候就是因為女生很美好,在校園裏走來走去。但是也可以從另外一麵說:啊!“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生命那麼短,美麗也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