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為誰施,俛仰自收拭。”“衣裳為誰施”,這種美麗是為誰而存在呢?這個美麗的生命有它的歸屬嗎?人在世界上會有一種荒涼無所歸依的感覺,人是一個孤獨的存在,而這種孤獨感跟無歸屬也有關係,就是說人無所歸依。“收拭”本來是指不斷地修改,在這裏就是打扮。這個動作非常生動,女生對著鏡子畫眉毛,這麼畫,畫了再擦一擦,擦一擦又畫一畫,這就是“收拭”。“俛仰”就是俯仰。生命很短,俯仰之間。古詩裏麵經常用這樣一個形容,“俯仰之間”,短暫的一抬頭一低頭。在一抬頭一低頭之間,你還在努力地打扮自己。
“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慷慨”是情緒激動、情緒激昂的意思。生命是那樣地短暫,每一個生命在存在的過程裏,都慷慨努力,都這樣存在過。這背後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剛才說的,生命是不是有一種確定的意義和可以使人安然歸屬。生命如果是沒有意義和沒有歸屬的,生命就是一個無目的的孤獨的存在。那麼這是阮籍對他的生命的一種理解和認識。從詩歌史上來說,這樣一種詩歌的出現,讓人感受到一種很深重的東西。我們把它放回到一個詩歌係列裏去理解,這種生命的焦慮,生命的無所歸依,難以確認生命的意義,這種焦慮其實在漢末的詩歌裏麵就已經很明顯了。在東漢中後期以後流行起來的《古詩十九首》裏麵,我們就已經看到生命的這種短暫的焦慮,而克服這種生命的短暫的焦慮的方法是什麼?在《古詩十九首》裏麵可以看到多種假設,歸納起來主要就是這三類:親情友情、及時享樂、追求榮名。如果我們往下延伸去看的話,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生命焦慮在建安詩歌裏麵有一個轉換,在建安詩歌裏麵比較強烈表現出來的是追求一種不朽事業。生命雖然是短暫的,但是當你完成一個不朽的事業之後,你的生命就轉化為另外一個形態,你生命就以你的不朽的事業來體現出來。
我們可以認為到建安詩歌這一種對生命的理解更積極一點兒,它所表現出來的情緒也比較熱烈一點兒。盡管它有一個晦暗的背影,就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是寫到最後“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時候,似乎又轉化為一種很熱烈的生命感情,就是當我們能夠把生命寄托在一個偉大的事業中的時候,我們生命可以獲得不朽。“不朽”也是建安詩人經常使用的一個詞。但是到了阮籍,前人設想的解脫方式全都被排除了,阮籍試圖告訴你,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親情友情是不可靠的,朋友可能會成為陷害你的人,因為在一個不穩定的社會結構,在一個充滿動蕩的時代裏麵,每個人如何保全自己,如何獲取利益,各人各有打算。每個人都有欲望,各種欲望互相衝突。尤其是在社會變化劇烈的年代,人的欲望的衝突就顯得更加殘忍,所以親情友情是不可靠的。建功立業也是不可靠的。建功立業的不可靠就在於首先它不是任由你選擇的,不是你想建功立業就能建功立業,也不是說你有能力建功立業,你就能建功立業。關於阮籍有個很有名的故事。阮籍登廣武澗,就是“鴻溝”,項羽跟劉邦當年作戰的戰場,他發了一個感慨叫“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這個“豎子”是指誰呢?指劉邦嗎?如果是指劉邦和項羽的話,那麼這個牛也是真的吹得很大,但是他自己心裏麵可能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合適的機會,沒有合適的條件,你有再大的本領也沒有用。這就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有合適的條件,那麼無能的人也可以成名。這個感慨也是後來杜牧寫的“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所表現的感情。杜牧所要表達的就是,周瑜有什麼了不起?周瑜討了漂亮的老婆,獲得了曆史性的成功,打敗了曹操,無非就是有一種曆史的條件,“東風”在這是個象征,就是一個機遇。那麼我哪一點不如周瑜呢?要帥,我不比他帥嗎?要文采,我不比他有文采嗎?要智慧,我不比他有智慧嗎?我們大家都知道杜牧也是一個風流才子。但是“東風不與周郎便”哪,你有東風,我沒有東風啊,我隻好“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我沒有辦法,隻好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焦慮是對生命的敏感
再回過來看阮籍的詩。所謂建功立業,所謂生命不朽,也不是一個人可以追求的東西。那麼及時享樂,更是沒有什麼實在的意義。追求榮名,那是追求一個虛偽的、外在於自己的東西,並且在追求榮名的過程裏麵,你會遭遇更多的危險。
阮籍的詠懷詩啊,實際上就是把前人提出來的各種各樣克服生命焦慮的方法一一排除,生命在阮籍看來就呈現出它的本質:生命的孤獨和無意義。在他的理解裏,生命隻是在焦慮中走向死亡的一個過程。阮籍的詩意有時候可以跟西方現代哲學的內涵直接聯係在一起。我曾經把阮籍的詩歌翻譯出來,跟叔本華的一段話放在一起,感覺他們寫的是一樣的東西。你在叔本華的書裏麵很容易找到這樣的表達:生命就是一個充滿焦慮的走向死亡的過程。這是阮籍詩歌的一種表達,也是叔本華哲學的一個表達。
人有時候會凝視著生命的這種焦慮灰暗和無望,不能把它理解為一個純粹的消極現象,因為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對生命的敏感,這是魏晉文學的一個非常大的特點。我在複旦做過一次講演,《魯迅與魏晉》。魯迅也是非常敏感的,敏感是一種生命力量的表現,而凝視著生命的孤獨和它的價值缺失,仍然是有生命力量的表現,生命沒有力量的人不能夠去這樣體會一種生命真實,所以這樣的詩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它看成消極的。我們讀建安詩歌,讀曹操的詩,詩歌裏發奮的、健康向上的力量是容易感受到的。我們讀阮籍的時候,會覺得他太晦暗,但是這個晦暗仍然體現出一種人的精神力量。沒有精神力量的人是麻木的。這個狀態很簡單,我老是說很多人不懂巴金晚年的時候為什麼要寫《隨想錄》,因為巴金的生命曾經沉落到一種汙穢和麻木之中,他失去了他曾經有的那種對生命的敏感和精神力量。因為周圍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他根本無法抵抗,他就沉落到一種麻木之中。有一天他忽然醒過來的時候,他不是說他為那一段生命中所遭受的打擊的慘重而感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是生命如何在這種壓力之下變得那麼地卑賤和麻木,所以他要把這個卑賤和麻木從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出來,從骨縫裏把自己的肮髒給洗刷掉,那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
阮籍的詩歌有幾個要點。第一個,在魏晉之際玄學的發展,社會處於激烈變動的背景之中,中國的詩歌開始滲入一種哲理的色彩。第二個,作為詩歌而言,這種哲理的色彩不能夠離開日常經驗和日常情感。成功的詩歌是從日常情感推導到一種抽象玄理之中去的,因此它的這種抽象哲理對我們來說不是哲學講義,而是生命感受。第三個,我講的要點是怎麼看待阮籍詩歌的這種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