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晉宋之際,陶淵明與謝靈運(1 / 3)

總述

從正始以來,詩歌中開始大量融入老莊哲理,這一方麵深化了詩的內涵,另一方麵也出現因議論過多而損害詩的形象性和抒情性的弊病。晉室南渡後,玄學清談盛行,詩歌普遍使用抽象語言來談論哲理,變得枯燥無味。這類詩被稱為“玄言詩”,在文學史上一直受到嚴厲的批評。

但問題還有它的另一麵。玄學清談和悅情山水是東晉士人普遍的雙重愛好,這兩者又是相互聯係的。在玄學之士看來,人生的根本意義不在於世俗的榮辱毀譽、得失成敗,而在於精神的超越升華,對世界對生命的徹底把握。宇宙的本體是玄虛的“道”,四時運轉、萬物興衰是“道”的外現。所以對自然的體悟即是對“道”的體悟,人與自然的融合即意味著擺脫凡庸的、不自由的、為現實社會關係所羈累的世俗生活,從而得到高尚的生存體驗。所以玄言詩每每從體察自然發端。穆帝永和九年(353)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四十餘人於山陰蘭亭修禊事,留下一批《蘭亭詩》,便是很好的例證。王羲之詩“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就是說由體察自然可悟得造化之理;他同時作的名文《蘭亭詩序》也表達了同樣的意趣。

一方麵,從魏晉以來,詩歌中對自然之美的關注不斷增長,另一方麵,玄學風氣的催風,終於催成了田園詩、山水詩的興起。其代表人物就是陶淵明和謝靈運。

需要說明一下:謝靈運習慣上不放在“魏晉”這個曆史範圍來討論。但實際上他和陶淵明是同時代人。為了敘述方便,我把他們放在一起了。

《飲酒·其五》:自然中的人生真諦

飲酒·其五

魏晉·陶淵明

結廬[13]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14]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15]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很早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從〈古詩十九首〉到陶淵明》。從《古詩十九首》開始,我們看到一種很顯著的生命焦慮,這個生命焦慮的原因就是生命短暫,而人之所以為生命短暫而焦慮,是因為人的個體心理的突出。

當人的個體性比較淡薄的時候,生命的焦慮是不強烈的。當你很明確地意識到你自己從屬於一個群體,並且你認為你的生命意義完全就體現在這個群體的事業之中的時候,你即使活得很短,也沒有怎麼焦慮。或者說你有一種很明確的精神寄托,假定說你是一個基督教徒,信仰上帝,你有一個精神寄托,你的生命的意義是由上帝賦予的,並且你的生命意義的完成是由神決定的,生命短暫它也沒有什麼焦慮。隻有在生命沒有歸屬,又難以確認它的意義的時候,生命的這種個體性才會變得強烈。而個體性一旦變得強烈,簡單地說,個人要憑借自身的精神力量,麵對著整個世界,麵對生,麵對死,麵對宇宙,這會產生一個很沉重的負擔。這個時候焦慮就會變得嚴重。我們可以看到從《古詩十九首》開始的這種對焦慮的解脫的尋求。從《古詩十九首》開始,詩歌的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尋求這種焦慮的解脫。

我們在《古詩十九首》裏麵看到集中地描述親情友情、及時享樂、追求榮名。在建安詩歌裏麵,也看到類似的一種表現,比如《名都篇》,也是在歌詠及時享樂。因為在歌頌及時享樂的時候,更多的是讚美青春生命,所以歡樂的情緒要多一點兒,但是仍然有這個影子,最後不是說“光景不可攀”嗎?到了阮籍這裏就把這些解脫辦法一一排除掉,這樣產生的重要結果是什麼呢?凸顯了生命意義的缺失和生命的孤獨,使得焦慮變成一個特別強烈的東西。

如果你仔細地讀阮籍的詩,就像讀魯迅的《野草》一樣的,你會覺得巨大的壓力。你要體會魯迅是很難的,因為他是一個精神力量特別強大的人,對生命特別敏感的人,對生命的無望感受特別深的人。讀阮籍的詩歌跟讀魯迅的這種散文,我感覺非常相似,就是有那種無望、敏感、執著,那樣的一種精神力量。我隻是說他們相似的地方,我不是說他們全部都相似。如果有解脫的門,《古詩十九首》就是給你開了幾扇門,親情友情,飲美酒,追求榮名。這些門在建安詩歌裏也存在,但是和《古詩十九首》相比,有些東西被降低了,因為建安詩人的身份比較特殊,像曹操、曹植,他們是曆史舞台上的主角,所以他們有個更大的門,追求不朽,“天下歸心”。然後阮籍跑到這裏把一扇扇門都關上,跟你說這些門是假的,全走不出去,你就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去想你的人生吧。你會覺得好像無路可走了,然後陶淵明來了,他給你打開完全不同的一片天地,豁然開朗。

陶淵明打開的世界

我們來讀陶淵明《飲酒》。我選的都是你背得出來的詩,想講出你不知道的東西。在這裏,陶淵明描寫了另外一種人生境界,自在自如,幾乎是一種飄逸的境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結廬”,就是造房子,在這裏指居住。“人境”就是平常的地方。居住在平常的地方,但是並沒有車馬的喧鬧。

漢樂府裏麵就是有一首《門有車馬客行》,在古代社會裏麵,有車馬的人通常來說是社會身份比較高的人。什麼叫“門有車馬客”呢?就是你的門口一直有車馬停來停去,表明你是社會的上流,你是社會的中心,是一個被社會所尊重的人。

那麼“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其實表達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說他跟這一個為著榮名而競逐的世界,為著社會的榮譽和地位而競逐的世界沒有關係,所以沒有人來探望他。也可以理解為另外一層意思,“車馬喧”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東西,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感動。為車馬所動,也就是說為世俗的榮耀所觸動。而陶淵明告訴你,不要去為這些東西所感動,當你不為這些東西所感動的時候,你的生活是另外一個樣子的。那麼,怎麼能夠做到呢?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個“問”是自問了,我怎麼能夠做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呢?你的心離這個世俗的世界遠了,那麼你居住的地方自然而然就偏了,也就是說我們不需要把自己放到一個與人世隔絕的世界裏,首先要在精神上與這個世界隔絕,“心遠”。“遠”是玄學裏麵一個非常重要的詞語。簡單地說,我們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社會關係之中,也就生活在各種利益關係之中,而社會關係和利益關係構成了我們的生命的壓力。在大學裏,教師一般表現得比較超脫,爭工資爭獎金那是很少的,覺得丟份。但評職稱這一關就比較緊張,因為這牽涉到身份和榮譽,牽涉到社會評價。有些人會有被壓得走投無路的感覺,吃飯上廁所都想著它。這個就是“近”。“近”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中,你跟你的社會關係和你的各種利益關係勾得太緊,會受這種力量的壓迫,你的生命會處在不安之中。當你“遠”的時候,對這種社會關聯和利益關聯看得很平淡,看到它若有若無的時候,你的心就會安靜,你就不再焦慮。

所謂“心遠”就是對世俗生活的,對世俗榮耀和利益的,以及由這種世俗的榮耀和利益而產生的糾葛的一種隔遠的態度。當你對世俗的榮耀和利益采取一種隔遠的態度的時候,就可以從這種所謂名與利的羈絆中擺脫出來,獲得一種超越性的立場。在這種情形下,“地自偏”,無論你住在什麼地方,你都是遠隔世俗的,所謂“偏”的。

心一旦跟世俗的榮耀和利益隔遠,跟什麼就近了呢?就跟大自然相近,所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個是陶淵明詩歌裏麵特別有名的一句,大家都非常熟悉。“悠然見南山”當中的一個字,有一個版本是寫著“悠然望南山”,然後蘇東坡對陶詩的用字也有自己的見解,他說“悠然見南山”隻能是“見”,如果說“望”的話,“一片神氣索然”,就是說“望南山”的話,就沒有那個精神了,沒有那種韻味了。蘇東坡最佩服的古代詩人就是陶淵明,在蘇東坡的眼睛裏無論屈宋還是李杜都沒有辦法跟陶淵明相提並論。他和過陶淵明的所有的詩,像臨帖一樣一篇一篇臨過去,因此他能夠體會得出來。從版本的考據的立場上來說,這個字本來應該是“望”還是“見”,簡單地說,爭論是沒有結果的。因為早期的詩文的流傳過程中,會發生一些訛變,抄寫的人會對古詩有所改動,最有名的就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那個版本是可以考定的,它原來肯定是“黃沙遠上白雲間”,可是“黃沙遠上白雲間”給人的感覺是不舒服的,所以“黃河”反而更為流行。

“悠然望南山”還是“悠然見南山”

我們回到蘇東坡所說的問題上,為什麼“見南山”是好的,而“望南山”就效果很差呢?這裏麵有一種很細微的區別,“望”是一種有意識的關注,你特意地注意它,去“望”。“見”是無意之間的目光的相遇。那麼,有意識的關注和無意識的目光的相遇有什麼區別呢?區別就在於這個“悠然”。“望”就不悠然,而“見”就很悠然,無意之間的目光的相遇。為什麼這樣悠然呢?它要表達的就是人的心靈和自然的一種相通。如果說把自然當作一個戀愛對象,“望”的話是一方對另一方作用的一個動作,“見”的話是一觸即合,自然而然就兩情相合的一種很美妙的狀態。在“悠然見南山”,他要表達的就是人和自然的一種感覺相通。

那麼“見南山”見了什麼呢?“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看到黃昏的時候山嵐非常“佳”。“佳”是一個很簡單的詞,有時候我們覺得描寫一個事物要描寫得具體,這種“佳”“好”之類詞都很浮泛。但這也不是絕對的,這裏的“山氣日夕佳”,是沒有很費心地去描寫它,就是一種心情的感受。看到這個山嵐,就覺得心裏麵很舒服、真漂亮!為什麼漂亮?怎麼漂亮呢?還沒有去細想。它是很自然的一種情緒反應,而在“山氣日夕佳”之中,看到的是飛鳥結伴而回。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這個景象中,蘊含著人生的真諦。我想要把它解說清楚,可是已經忘了怎麼去說,不知道怎麼去說。

這個結尾非常有意思,我們可以從幾個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一個,這是飲酒詩,“欲辨已忘言”就是喝醉酒了以後說話說不明白,說不清楚,昏昏然。這可以是一個理解的角度,就是表現一種醉態。換一個角度來理解的話,所謂“真意”就是一種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受,想要把它說清楚,就沒辦法說清楚,我能夠體會到的,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這個東西是每一個人的自己的感受。麵對著同樣的山,麵對著同樣的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所以我沒有辦法去解釋它。這也是一個角度。還有第三個角度,對詩歌來說,當它從自然中或者生活中感受到一種哲理性的東西的時候,對這個哲理性的過度的展開,會破壞詩的那種感性的特征。詩是一種感性的東西,詩是表達情感活動的,所以這個地方如果拉開來說一大串的話,會讓人從詩意中擺脫出來,進入一種很枯燥的哲理思辨或者說一種邏輯思維的過程裏麵去,會破壞詩歌的美感。文學史裏麵經常會把陶淵明和謝靈運的詩做比較,謝靈運的詩的一個很大的弱點,他常常在詩結束的地方來一大通感想,而這種感想對詩歌的美沒有什麼益處。

我們再回頭來講這首詩,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不打算告訴我們。但是如果你把陶淵明的所有的詩文都合在一起來讀的話,會發現就是說所謂“真意”在陶淵明其他詩文裏麵可以追索,或者說可以彼此印證。這個“真意”到底是什麼?《歸去來兮辭》裏麵有一個很好的對句,我就拿那個對句來做一個解析的切入點,就是“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個“鳥倦飛而知還”,和《飲酒》詩裏麵所寫的“飛鳥相與還”是同樣的景象。我們再看“雲無心以出岫”,會看到什麼呢?雲離開山了,雲為什麼離開山呢?你會發現這是個人類的問題,不是自然的問題。雲沒有為什麼離開山,雲就是離開山了。我們可以在陶淵明詩歌裏麵看到自然事物的存在狀態與人的存在狀態的不同。人的存在狀態就是人需要追逐外在的目標,人在外在的目標中實現自己,人要成為另外的一個東西。比如說你要成為一個教授,成為一個科學家,或者成為一個老板,而這個成為什麼呢,又不是由你自己來決定的,而是由社會的力量來決定的。社會的力量決定了什麼樣的一種狀態,什麼樣的一種身份,什麼樣的一種地位是有價值的,是榮耀的;在什麼樣的狀態下人是恥辱的,或者是值得羞愧的。“雲無心以出岫”,實際上是陶淵明從自然中所體會的一種狀態,自在自如自足。它是“自在”的,它是以自身的方式來存在的,不以外在的力量的要求而存在,它不是為了符合外在的一種力量的要求而存在的,它是自在的。它是“自如”的,它不受外力的影響。它是“自足”的,就是它自己就可以滿足自己,不需要外在的力量來滿足。所謂“自在自如自足”,總而言之就是一個無外求的東西,所以叫“雲無心以出岫”。陶淵明試圖從體會自然中去理解人生,提出他所理解的一種最高狀態的、最有美感的、最符合生命本質的生存狀態。

在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實際上陶淵明接觸到人的存在的一個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從莊子就已經開始提出來,就是人受製於外在的條件,然後在這種外在力量的製約下而生存,生命會變得扭曲,而且由於這種扭曲的力量的影響,生命會呈現出一種荒誕的狀態。

我們拿陶淵明的詩和阮籍的詩做比較,阮籍把擺脫生命焦慮的方法都否定掉了,使得生命成為一種無法擺脫的絕對的孤獨、晦暗和焦慮,為什麼到陶淵明這裏又豁然開朗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詩是沒有焦慮的。

關於“望”和“見”的討論,在版本上我們無法確認,但蘇東坡認為“見”比“望”要好得多,這肯定是對的。因為“見”才能夠體現出一種悠然,“悠然”就是完全擺脫焦慮的狀態。那麼悠然是怎麼完成的?是人和自然的融洽,在人和自然的融洽中,人處於一種悠然狀態。所以,“悠然”到底是描寫什麼,描寫人還是描寫南山?按照古詩的語法習慣,“悠然”可以是描寫南山的,“見悠然之南山”;可以是描寫人,“人悠然地見到南山”;也可以同時兼指,一個悠然的人,目光與南山相遇,自然是悠然的,人也是悠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