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何以達成這種悠然呢?實際上在魏晉時代的玄學裏,已經開始逐漸出現這樣一種認識:人是一種雙重的存在。第一重,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或者說世俗性的存在。人在這種社會性的存在或者說世俗性的存在中,人在這個世界上有榮辱毀譽成敗得失,而且這些都不是由你的意誌所決定的。《莊子?養生主》一開始就在說這個道理,社會製約人的力量有兩種,一種是暴力,一種就是榮耀。榮耀為什麼會成為一種製約性的力量呢?因為在社會給予你一種榮耀的時候,它就強迫你去遵循一種社會規則。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獲得一種成功,獲得一種榮耀,希望別人看到我們的成功,看到我們的榮耀。但是從老莊的思想來考慮問題的話,因為這個榮耀不是由你來決定的,意味著當人追求榮耀的時候,就失去了主體性。而一切緊張焦慮的形成,歸根結底是人把自己放置在這種社會的網羅之下,而形成的對生命的一種破壞。
但是,人還有另外一重存在,就是人在天地自然中的存在,一個獨立的生命麵對著整個世界,麵對著天地自然的存在。所謂人麵對天地自然的存在,說起來很抽象,它其實包含著兩層意味:一層是把它當作感性的一種經驗來理解,你擺脫你的社會關係,來到山水之中的時候,你會發現那種緊張的生活,其實不一定就是真實的,有時候我們會發現它像一場虛幻的演出,當你投入劇情的時候你很緊張,當你擺脫劇情的時候,你就失去了這種緊張。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旅遊,而我旅遊比較自由散漫,也沒有什麼計劃。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次在火車站買票,排了好長好久,我說我要買一張票的時候,售票員說:你排錯隊了,你應該排那個隊。當時我就很生氣,我說你手頭有什麼票,拿一張最近要開車的票給我就行。然後拿了張票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火車的到站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下來以後再找合適的地方,那次就上了天柱山。在天柱山上逛了一圈,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在半山腰忽然看到一個湖泊很漂亮,然後我就在那個地方停下來了,在那個湖邊又住了一天,這就有點兒“雲無心以出岫”的那種意思。你並沒有什麼目標,所以可以感覺到目標是一個外於自我的東西,沒有目標的狀態才是純粹自我。
還有一層是哲理性的理解,當生命處在世俗的價值或者世俗的規則之下,它都是在時間條件下成立的。比如,我講善和惡的話題時,經常舉漢代儒生對“關關雎鳩”的解釋做例子。漢儒解釋“關關雎鳩”,他說《關雎》是“後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意思是《關雎》是讚美周文王的王後的美德的,也就是說漢儒認為周文王的王後是婦女的偉大榜樣,“樂得淑女以配君子”,非常高興看到有好的女人跟自己的丈夫相配,也就是非常高興看到自己的丈夫能夠有好的妾室。而且這是說得一本正經的,你覺得他很荒誕,他並不荒誕。荒誕的東西不是因為它自身荒誕而荒誕,荒誕的東西是因為它跟社會和曆史的變化不相合而荒誕。在它存在的曆史條件下它是合理的,這背後跟中國古代的社會製度,多妻製的合理性的問題有關,簡單來說,各種婚姻方式、各種婚姻形態在一定的曆史和社會條件下都是具有它的合理性的,但這個曆史條件消失了以後,它就是不合理的。
人在社會性的世俗性的存在中,不僅是充滿焦慮和緊張的,並且這種生命狀態是不可靠的,因為它是在變化的條件下的存在,受製於變化的條件,人在其中不能夠體會到生命的根本性的價值和根本性的意義,也就是所謂永恒性。生命是一個短暫的存在,但是人天然地試圖尋求到生命的永恒價值。在世俗狀態下的存在,是對人的這種永恒價值的否定,而在自然狀態下的存在,構成了對人的永恒價值的一種肯定。我們在天地宇宙中存在,並不是僅僅在此時此刻存在。社會的變化,曆史的變化,風譎雲詭,瞬息萬變,昨天被讚美的東西,明天被嘲笑,昨天是英雄,明天是一錢不值的渾蛋。社會的價值和曆史的價值不斷地變化,社會本身的力量的運行,也並不是很明確的。那麼人就渴望另外一種存在,渴望精神永恒,這種渴望使他試圖設想自己和天地自然的一體性。
陶淵明也焦慮,但提供了一種精神生存空間
當陶淵明試圖描述人在天地自然中的存在,從這個存在中追求生命的真諦,就是說“此中有真意”的時候,阮籍的那種焦慮就消失掉了。當然這裏麵又產生一個追問,人真的可以擺脫他的社會性和世俗性的生活而存在嗎?人是關係中的存在,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人的本質就是人的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怎麼可能把自己從這種社會關係中擺脫出來,而成為一個超然的,麵對著天地宇宙,麵對著永恒的存在,試圖跟永恒融合為一體的存在。我隻能說那是一種詩意的對生命的可能性的向往,是對生命的一種美感的追求。它的價值就在於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精神生存空間。如果你要告訴我,你看陶淵明很超脫飄然的樣子,其實陶淵明有時候也很庸俗,陶淵明有時候也很焦慮,陶淵明說“死”“老”“病”比其他人說得都多,他其實也焦慮的,隻是他創造了一種詩境。經常有一些學者告訴我們,李白也很庸俗,陶淵明也很庸俗。我覺得這個沒有什麼重要,也不稀罕。你要在世上找一個完全不庸俗的人出來,也找不到。庸俗就是人性的本質屬性之一,至少是人性的一部分,而李白和陶淵明對我們來說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們創造了不庸俗的詩境,提供了一種精神生存空間,給予我們一種對生命的更深的更富於美感的體會。
陶淵明詩歌裏麵我更喜歡的,其實是表現日常生活的《讀〈山海經〉》這種。
《讀〈山海經〉·其一》:樸素的與荒誕的
讀《山海經》·其一
魏晉·陶淵明
孟夏[16]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
雖然在《飲酒·其五》中陶淵明已經盡量避免談論哲理了,但還是暗示“此中有真意”,最後是指向這種所謂真意的,它的宗旨是體會這個真意。所以你回過頭去再理解它的每一層,它都向那個所謂真意方向去展開他的詩意,隻不過到了最後的時候他就不說了。而像《讀〈山海經〉》這首詩裏麵,就沒有這種試圖要解說所謂人生真意的意圖,它隻是描寫一種生活常態,而所謂人生真意,也就是陶淵明所喜歡的生存方式、人生態度,是完全融合在這個生活常態裏麵的,它非常非常美。
平淡生活的快樂
陶淵明詩歌的美在很長的時間裏麵沒有被人們所重視,因為魏晉以後的詩歌,從曹植開始,趨向於華麗的和重修辭的特征。陶淵明的詩總體看來就比較平淡,但是他有另外一種美,這種美大概到唐代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到了宋代的時候被大力推舉,特別是蘇東坡。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孟夏”就是初夏,草木繁盛,放眼看去讓人很欣喜的樣子。“繞屋樹扶疏”,“扶疏”是枝葉繁盛的樣子。圍繞著屋子一圈的樹木也長得很繁盛。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在自然的懷抱,鳥得到了自己的生存的依托。就像“眾鳥欣有托”一樣,“吾亦愛吾廬”。鳥在樹上很舒服,我在我的草廬裏麵也很開心。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地也耕了,種子也撒下去了,農活就顯得比較清閑了。“時還讀我書”,經常還能夠拿書來讀。這裏麵當然有一個問題,陶淵明在種地上到底要消耗多少時間和精力?陶淵明的種地是一種經濟意義上的種地,還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種地,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大家去讀托爾斯泰的小說會發現,托爾斯泰也特別喜歡農業勞作,並且從農業勞作中感受到很豐富的人生體會、人生哲理,大家可以去看看《複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陶淵明的種地跟托爾斯泰的種地有相似的地方,這種農作在經濟意義上來說是不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一種生活態度,是一種哲學性的種地。現在很多城裏人,明明十塊錢可以買到一堆菜,可是他非要花一千塊錢去種一堆菜,把菜種出來當然很開心,因為這是富有美感和哲學意義的。農民就看得很奇怪,看不懂,因為農民隻能從經濟意義上去理解種地。城裏人,特別是讀陶淵明或者讀托爾斯泰讀得多的人,會比較多地從哲學意義上去理解種地。你千萬不要認為陶淵明種地就體現出跟勞動人民很親切、很親近,他幾乎已經用農民的方式來考慮問題,這絕不可能。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這就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思,跟社會的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疏遠了。“頗回故人車”,即使那些老朋友想來呢,也勸他們不要來,我在種菜呢,你忙你的。
這裏的快樂是什麼?“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我特別喜歡這個句子。很開開心心的,把春天釀的酒打開來喝,這酒呢,大都是米酒,釀的時間不太長。如果釀的酒精度低的話,其實跟酒釀的味道差不多,甜甜的。要配點兒菜,到院子裏麵去摘一點兒菜。我在鄉下種地的時候,過過這種日子,夏天一下過雨,河邊上都有蘑菇,隨便到河邊采蘑菇。如果興致好一點兒嘛,跳到河裏麵去掏兩個崇明的大閘蟹,像我這種技術很差的人,一個中午可以掏到一斤到兩斤的大閘蟹。田邊上還有豌豆苗,我當時在一個菜園班,經常打豆子,豆子飛散以後,自己會長出苗來,隨手就可以摘一點兒苗。最有趣的是,農民家的雞不回家生蛋,它們在草堆裏生蛋!在草堆裏生蛋,那麼我吃這個蛋就不能理解為偷農民的雞蛋。然後這麼擱一塊水煮,就可以做出好吃的湯來。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你能從詩裏麵直接感受到,這種雖然平淡,但是很歡欣的愉悅的生活情緒。細雨從東麵飄過來,舒服的風跟雨一起吹過來了。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周王傳”就是《穆天子傳》, 神話氣息的故事,《山海經》一樣,談的是渺遠地方的荒誕傳說。為什麼要讀這些書?
過去有段時間,生活很緊張,很多人整天在那裏忙著唱歌啊或者寫檢討啊,我就嫌有點兒煩,我就到醫生那邊去讓他給我開個病假,然後我就到鄉下去,以前在上海的一個老朋友,他在鄉下成家了,有一個很大的屋子,周圍一圈樹林。夏天,搬個躺椅在樹林裏半躺著,聽聽鳥叫,看什麼書知道嗎?金庸武俠小說。他們家也沒電視機,我一到那裏去就把他家的有線廣播喇叭關掉了,就什麼信息都沒有了,就跟世界相隔遠。不看那些令人緊張的書,不看那些跟這個世界發生關聯的書,生命飄搖在這個世界之外。所謂“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你看陶淵明在說這種很飄然的話的時候,背後的影子其實還是那個生命的問題。一低頭一抬頭之間,我們就在這個世界上結束了。生命是一個短暫的存在,宇宙是一個宏大的時空。這個句子我看了很多的注釋,好像都是不對的,你要體會宇宙是一個宏大的時空,生命是一個短暫的存在,在這個巨大的時空中我們曾經出現,但是我們出現的時間很短很短,隻在俯仰之間。不快樂,你還想幹什麼?你為什麼要讓自己那麼焦慮?
把這首詩跟《飲酒?其五》比,《飲酒》那首看上去很淺,其實是精心設計的,它的每一層意思都指向最後的“此中有真意”,然後他告訴你“欲辨已忘言”。而《讀〈山海經〉》不是很精心的一個結構,更多地體現出一種日常生活的情趣,所以它更優美一點兒。我在鄉下的那段時期,特別能體會這首詩的那種愉快,覺得特別親切。
我們講陶淵明的時候,一方麵就延續阮籍的詩歌往下講,另外一方麵就轉到了魏晉玄學的一種人生觀。而魏晉玄學的這種人生觀,跟中國文學的一個大的變化有關,就是山水詩、田園詩或者說合稱為田園山水詩的形成。中國詩歌有各種流派,如果把田園山水詩看成一個流派,它無疑是中國詩歌最大的流派。如果把田園山水詩看成一個詩歌主題,它也是中國詩歌最大的主題。而這樣一個流派或者這樣一個主題,就是在陶淵明和謝靈運兩個詩人之間成立的,這兩個詩人的出現,在中國詩歌中開辟了一個新的方向,引起了非常豐富的變化。
《登江中孤嶼》:詩如何發現自然
登江中孤嶼
南北朝·謝靈運
江南倦曆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驅孤嶼,孤嶼媚中川[17]。
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18]。
表[19]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象昆山姿,緬邈區中緣[20]。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陶淵明跟謝靈運其實是同時代的人,晉末劉宋初,兩個人的年歲相差也很小。但在文學史上我們一般把陶淵明歸為東晉詩人,把謝靈運歸為劉宋詩人。這其實是中國古代正史對人物歸屬的一種常見的處理方法,在朝代更迭之際的那些人,如果說他在舊朝代做過官,而到了一個新朝的時候就不再做官,那麼他就歸屬於舊朝。就像我們講張岱是晚明小品的代表作家,但是張岱的最有名的小品文都是在清朝寫的,包括《陶庵夢憶》。而且張岱活的歲數特別大,他在清朝活的時間很長,但是習慣上仍然不把他看成清朝人。如果在原來的朝代也做過官,但是到了新朝仍然出仕的,那麼他就歸屬於新的朝代。謝靈運因為在劉宋時代做過許多官,所以他就變成了劉宋詩人。這個實際上是以跟政治變化有關的標準來劃定詩人歸屬的方法,這個方法不是一個好方法,隻是一個習慣,也是我們在接觸這一類王朝更迭之際的文學家的時候,需要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