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一個詩人和讀者共享的公共空間
說到這個話題,我們需要注意到:詩歌不是在寫作中獲得最後完成的,它的最後完成是閱讀。一首詩是一個語言的場域。讀者進入這個語言的場域以後,會去用他的情感和經驗激活這首詩,使這首詩中詩人所表達的情感和經驗和讀者的情感和經驗結合成一體,重新以一種鮮活的方式呈現出來,這朵花再度開放。這就是所謂共鳴。讀者是不一樣的,因此一首詩歌會被無數次完成。如果說詩歌是一朵花的話,它會一次又一次地開放。
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詩歌是一個詩人和讀者共享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是詩對讀者的一個期待。詩歌是對閱讀的期待,對欣賞的期待,是詩人的感動對共鳴的期待。
但是,詩的這一特質,不是一下子被意識到的。當詩以一種線型的脈絡向前推進的時候,它更多體現出詩人對詩歌空間的占有;而詩人占有的詩歌空間越大,讀者就越感到被拒斥,對詩歌的興趣也越淡。這樣的詩是有缺陷的。
我在前麵說過,南朝到唐代詩歌的最重要的發展,就是找到漢語的特質,以及由這種特質構成的最完美的詩歌形式。從南朝到唐代,一方麵格律化限製了詩歌過度的延展,而對詩歌的美的認識又進一步地限製了詩人對詩歌空間的過度占有。人們逐步接近美妙的詩。美妙的詩是這樣的:它是有個性的,但是這種個性又是有待於你發現和欣賞的。詩有一種特異的美在吸引著你,但是同時它又是有期待的。每一首好詩都是有期待的。當你讀一首好詩,你被它深深感動的時候,你就回應了詩人的期待,從而完成了這首詩。
我們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東晉帛道猷有一首《陵峰采藥》詩,這首詩在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裏麵收錄的是這樣:“連峰數千裏,修林帶平津。雲過遠山翳,風至梗荒榛。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閑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我從孔延之的《會稽掇英總集》和張淏的《會稽續誌》裏麵找到這首詩後麵的四句,現在把這四句也加上去:“開此無事跡,以待疏俗賓。長嘯自林際,歸此保天真。”這首詩現在有十四句,可能還不是完整的。你一路讀下來,不會覺得它有多麼好。
但是白居易有一篇文章《沃洲山禪院記》,引了這首詩中的四句:“連峰數千裏,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這個四句比那個十幾句的不知好多少。明代的楊慎說這首詩,“此四句古今絕唱也”。“古今絕唱”恐怕誇張了,但這是一首好詩是毋庸置疑的。
東晉時候一首十四句(或許更長)的詩,被不知道什麼人刪減了,到了唐代隻剩下四句,卻成了一首好詩。這不是偶然現象。
從魏晉、南朝到唐代,人們對詩歌的美的認識有很大的變化。變化的中心問題就是更加注重詩歌的一種結構性的美。人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詩歌是一個藝術品,詩歌不隻是記載自己的生活經曆、抒發個人情懷的一種工具,詩歌首先是一個藝術品,藝術品需要有一種特殊的結構。尋求詩歌的結構和語言,這是從南朝到唐代詩人所做出的一個最大的努力,就是獲得語言、獲得形式,使詩成為一個精美的創造。
我們再拿南朝梁代詩人何遜的《慈姥磯》和上麵分析過的謝靈運的《登江中孤嶼》來對讀,也可以看出這種變化。盡管何遜的詩用唐詩的標準來看,還是有許多缺陷,但是你能感覺到它跟謝靈運的那首詩是不一樣的。
慈姥磯是在現在安徽當塗縣北長江邊的一座小山。何遜為什麼來到慈姥磯,為什麼晚上到慈姥磯,他想幹什麼,詩裏麵沒有交代。他一開始就寫景:“暮煙起遙岸,斜日照安流。”非常漂亮的景,在農村生活過的朋友才有這個感覺,它有鄉村的一種生活氣息。到了黃昏的時候,炊煙往上升起,媽媽做飯了,這是生活中的一個快樂的時刻,非常溫馨。所以,黃昏的時候在遙遠的水岸邊升起了炊煙,斜暉照在水波上,微光閃爍。它是一個生活景象,這個生活現象你不一定需要從何遜那個角度去理解。詩人發現了這樣一種美的要素的構圖方式,並且找到了一種好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但是詩人並沒有占據它,你讀這首詩時完全可以憑自己的感覺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