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節講七古裏的另外一種,雜言七古,實際上是古代的自由體。看胡適寫《白話文學史》,我覺得有一點他會非常困難,就是詩歌其實沒有文言和白話的區別的,詩歌是由詩人的趣味和愛好所決定,可以口語用得很多,也可以書麵語用得很多,可以寫得很典雅,可以寫得很淺俗。你讀杜甫的時候就能夠感覺到,他的詩歌的語言空間非常大。他典雅的詩就非常嚴整、典雅,但是有時候又非常口語化。比如“兩個黃鸝鳴翠柳”,如果小學或者中學老師出題目,讓把這首文言詩翻譯成白話詩。詩歌沒有白話詩和文言詩的區別啊,怎麼能翻譯呢?“兩個黃鸝鳴翠柳”怎麼去翻譯?杜甫還有更厲害的,“樓上吃酒樓下醉”,還要翻譯嗎?你再翻譯不就死掉了嗎?像李白《將進酒》這一類詩,其實都是口語化的。
《將進酒》:落寞與狂放
將進酒
唐·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4]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這種詩解說起來感覺有點兒多餘。
當然你可以說,詩中寫了李白懷才不遇的怨憤,同時他又很驕傲,表現出一種狂放的人生姿態。它有特別的地方。從來沒有人將喝酒的事情說得如此義正詞嚴、慷慨熱烈。說起享樂生活,一般人總要為此找到在享樂本身之上的較為高尚的理由,但李白覺得享樂就是生命的權利,並不需要做什麼掩飾。喝酒的人不喜歡做作和虛飾,酒把自然的人性從禮俗的拘禁中解放出來,恢複了本有的真誠。
但無論怎麼解說,都不如大聲讀一遍。《將進酒》大概是唐詩裏最常被用來做朗誦表演的詩篇。你讀就行了,一讀情緒就起來了。
而且各人讀會讀得不一樣。讀詩就是這樣的。李白的詩歌的情緒是這樣的,但是你去讀的時候,你會把你的情緒、你的情感經驗注入這首詩歌,詩的這個起伏是由你現在的情緒決定的,它不是由李白的情緒決定的。當然,它的語言本身有一種形式在那裏。雜言七古的詩體節奏是自由變化的,你用你的情感去理解這首詩,它產生一種自由的節奏,很美妙的。
《久別離》:李白的婚姻故事
久別離
唐·李白
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
況有錦字書,開緘[5]使人嗟。
至此腸斷彼心絕,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飆[6]亂白雪。
去年寄書報陽台,今年寄書重相催。
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
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久別離》是一個古樂府的詩題。詩人用古樂府的詩題來寫詩的時候,有時候跟自己貼得很近,有時候離得很遠。所謂離得很遠就是寫一個虛構的情節,所謂離自己很近就是寫自己生活的內容。這首《久別離》很像是李白的生活的內容。
李白一生有過好幾次婚姻,其中有一次比較特別的,似乎不像是正式的婚姻。在魏顥的《李翰林集序》裏麵講到李白在南方的時候有一次“合於劉”的結合。《李翰林集序》說到李白的婚姻的時候,其他都是說“娶”誰,這個說的是“合”,然後“劉絕”。就是李白跟一個姓劉的女子“合”,這可能是指沒有正式的婚姻關係,用現在的詞來說就是同居了。而且“劉絕”,這個關係的結束是由女方決定的。這女的不要他了。
我們把它假想成一個小說情節。李白活著的時候就很有名,《李翰林集序》的作者魏顥就是他的一個超級粉絲。魏顥為了追上李白,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因為古代通信設備很差,李白又是漂泊不定的。魏顥聽說他在某個地方,趕過去,他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追了老半天,追了大半個中國才追上。李白跟他在一起喝酒,誇了他一通,跟他談起生活裏麵很多事情。如果那個時候有人在姓劉的這位女子麵前說起李白怎麼了不起,這位女同學可能就笑一笑,說:“嘿,了不起啥呀?不就像破鞋一樣被我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