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五言絕句的詩體特點(2 / 3)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這是鹿柴的環境和一種氣氛。同時寫出了一種動態,就是聲音。“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黃昏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在青苔上。這兩句其實是從南朝劉孝綽的詩“返景入池林,餘光映泉石”(《侍宴集賢堂應令》)變化過來的,但是這裏它構成了一個自己的非常完整的意境。如果我們不去做很深的分析,也就是說不把它和作者的生平、信仰、思想聯係起來讀的話,會覺得這首詩有一種很迷人的感覺,就是在虛無縹緲之中的聲音和光線,以及它們的一個動態的狀態。

前兩句的景象我自己是經曆過的。很久以前我在杭州,大概七十年代的時候吧,走了一條線路,從靈隱寺翻過三天竺以後,到達九溪十八澗。這條路現在據說變成杭州人鍛煉身體的一條路了,所以人很多。我當時去的時候,那條路上是沒有人的。所以會出現什麼樣的景象呢?就是所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你聽到有人在說話,因為山路是彎彎曲曲的,南方又常常霧氣比較大,所以你會覺得很奇異的,聽到人說話,但是不知道那個人在哪裏,這個聲音就會變得很虛渺。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你聽到人說話而看不到人,聽到這個聲音很虛渺,會不會帶來一種幻覺?我們在這個世間的生活其實也很虛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看到過很多影子,聽到過很多聲音,它其實沒有多少真實感。後麵寫黃昏的陽光。黃昏的陽光本來就比較暗,再透過樹林照在青苔上,它本身就是若有若無的,而且它又是轉瞬即逝的,一會兒就消失掉了。一個暗淡的光斑,閃爍著,閃爍著,很快就消失了。這裏麵有一種很微妙的動感,即使不去做更多的解釋。

王維是佛教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們王家跟禪宗的南北宗的大師神秀、慧能都有交往。這個家族是一個在佛教史上非常重要的家族。王維字摩詰,維摩詰就是佛教裏麵一個最有名的居士的名字,有一部佛經就是《維摩詰經》。考慮到王維的佛教信仰,特別是他跟禪宗的特殊關係的話,可以從這首詩裏麵體會到一種哲理。佛教所講的一個基本的概念是“無常”。什麼是無常呢?一切現象都是虛幻的,處在一個變化和走向消失的過程中,這就是無常。海枯石爛是一種無常,滄海桑田是一種無常,你指著一塊大石頭,說這塊石頭將來會變為粉塵,這也是無常。但是它不是一個感性經驗,不能立刻給你帶來一種感情上的觸動。聲音和光線是當下的無常。聲音,當它發出以後它馬上就消失了。我剛剛說的那句話已經消失了,它就是一個當下的無常。光也是當下的無常。如果我們說聲音和光是一種當下的無常的話,在這裏他對聲音和光又做了一個特殊的選擇。這個聲音是可以聽見但看不到來源的聲音,也就更顯得虛渺;這個光線是暗淡的、閃爍的、很快就消失掉的光線。簡單地說,通過這樣的一種描寫,世界處於一個“有”和“無”的邊界上。你看到的是“有”,但是當你看到“有”的時候,體會到的是“無”。

另一首王籍的詩《入若耶溪》裏有兩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在《詩裏特別有禪》裏舉這首詩為例子。一般解說這兩句的時候,會這樣解說:用動來寫靜,愈顯其靜。但是這樣說其實還是淺,因為這個“靜”不是一種物理性的“靜”,它體現的是世界本質的“虛靜”。而世界本質的虛靜不能用物理的方法來表達,所以當你追尋這個聲音、聽這個聲音的時候,你在這個聲音中聽到了“靜”。也就是說在“有”中體會到作為世界本質的“空無”。

這樣的一種哲理性的意味在《鹿柴》這首詩裏麵,表現得更為細致和精妙。這樣的五絕是非常傑出的作品。我要強調一點,不是說一定要把禪宗的哲學的東西加進去,它才是美妙的。這首詩本身的意境就是很美妙。你沉浸在這個意境裏的時候,你的感受就很美妙了。你可能會說不出來,甚至有的人會說:“駱老師,給你這麼一說,我覺得這首詩反而不好。我本來不懂禪宗的東西的時候,可能體會得更好。”如果你這樣說,那麼你對了!因為這種解說是不得已的,試圖把它的意蘊、把它後麵的哲理揭示出來是不好的,其實你不揭示出來更好,你就去體會它就好。

這裏麵還關聯到王維的我很喜歡的一個特點,就是所謂“無常是美”。王維的詩歌很多是描寫的世界的無常,但是王維是一個貪戀人生的人,他所描繪的無常是非常美的,而“無常是美”這樣的一種意識,滲透在中國文學中,最後可以歸結到像《紅樓夢》那樣。《紅樓夢》內含著無常,但是它描繪的是人生的美,生命雖然是無常的,但是無常是美。這是不是中國人對生命的一種非常有哲理,又非常藝術的一種理解?因為當我們說世界的意義、曆史的意義或者生命的意義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裏麵有一個難點。因為任何一種定義,都可能被世界的變化所推翻。不能夠被推翻的是什麼?不能夠被推翻的是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推翻美,所以在無常中,美不會消失。

我們讀《紅樓夢》開始的那一段話,曹雪芹說自己“風塵碌碌,一事無成”“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覺得這一生好像就沒什麼意義,沒什麼價值。但不能因為自己沒有價值,就說世界沒有價值。為什麼不能說世界沒有價值?因為那些女兒曾經存在過,她們曾經用她們美麗的光照耀了我的生命。所以不能因為我沒有價值,就說她們沒有價值。如果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那麼美是確實存在過的,美不依賴於意義而存在,美自身就存在,因為美的存在,所以生命是有意味的,是值得的。即使那些美已經消逝了,人還可以依賴對美的回憶,而使生命變得不那麼枯索和可厭。人活在世界上,經常會覺得我們的生活的過程是一種無聊的窩囊。但如果它曾經是美的,那麼它就不再是無聊的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