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到嚴羽的《滄浪詩話》裏麵講到古詩有兩種詩體最難寫:一種是五絕,一種是七律。五絕難寫的原因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七律為什麼難寫呢?拿七律跟五律相對比你就知道了。相對來說,五律句式結構的變化是有限的。到了七律,雖然隻增加了兩個字,但是句式的變化就豐富得多。因為五律的句式變化有限,整首詩的篇幅也比較小,就算變化不多,你也不會覺得它很死板。但如果七律變化不多的話,就會顯得很死板。所以七律的難就在於,七律需要有很大的力量去把握,你很容易把握不住的。
另外一方麵,這跟漢語的特點也有關係。漢語本身並不是語法非常嚴密的語言。學日文的話,你會知道,一本日文的小說就算有100萬字,也可以一個標點符號都不用。用標點符號,隻不過是讓你讀起來稍微輕快一點兒而已,它不會產生歧義。因為整個句子結構的每一個成分,它的性質是非常清楚的。它直接在助詞和動詞的變化中清楚地體現出來。漢語不是這樣的,漢語的語法不是非常嚴密,所以容易產生歧義。簡單舉個例子,《論語》裏麵很有名的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有兩種讀法,一種讀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可以讓老百姓跟隨你,但是不可以讓他知道;還有一種讀法意思就完全相反,“民可,使由之”,“可”解釋為“讚成”,老百姓讚成,就讓他跟著我們去做;“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讚成,就要告訴他其中的道理。這太民主了。我覺得還有一種解釋,把“可”解釋為“能夠”,就是說你能夠讓老百姓跟著你去做,但是你不可能讓他們弄明白。
回到詩歌裏麵,和散文相比,詩歌的句子中這種語法鬆散的特點更突出一點兒。寫詩句的時候,詩人有時候會有意地擺脫表示詞和詞之間關係的助詞,甚至純粹用一連串的名詞,或者並列的短句組合起來。“月落烏啼霜滿天”,其實是三個短句組合起來的:“月落”“烏啼”“霜滿天”。那麼這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呢?律詩的句子到了七言的時候,又要精練,又要新穎,很容易控製不住,不能夠精確地表達你想要表達的東西。當一個句子都不能夠精確地表達你想要表達的東西的時候,它就跟平板的句子一樣,都是沒有生氣,沒有靈性的。
《登高》:從元氣彌漫到氣竭
登高
唐·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15]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16]杯。
杜甫《登高》是唐代七律裏麵很有名的一首。按照嚴羽的說法,“唐人七律第一”是崔顥的《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這也是一說吧。因為好的唐詩其實很多,你要說七絕最好的是哪一首,七律最好的是哪一首,是很難的,如果說最好的是其中哪幾首,大概還可以。
杜甫的這首詩就是最好的七律之一吧。這首《登高》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它的八句是四個對偶句,隻是首、尾兩聯對得不是最嚴格,這很有挑戰性。我們知道律詩一般的形式是開始用兩個散句,中間有兩組對句,然後結尾再用兩個散句,這樣對句和散句相結合。因為對句比較難寫,而且對句寫多了以後容易產生句式上的重複。所以像這樣一首全部是用對句來寫的律詩,大概隻有杜甫願意寫。杜甫的五律常常用三個對句來寫,四個對句也有,因為杜甫在錘煉語言的能力上,一方麵是特別用功,一方麵是特別自信。
我們通常說:“寫律詩是戴著鐐銬跳舞。”你可能會問:“自由地跳舞挺好的,為什麼戴著鐐銬跳舞?”其實這也是一個比喻,就像體操運動一樣,你在地上蹦蹦跳跳也挺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弄個單杠、雙杠在上麵?因為增加了難度以後,它就增加了挑戰性。增加了挑戰性以後,能體現出人對身體的把握、對運動節奏的把握。我不知道是不是把這個意思說清楚了。增加難度並不是因為無聊,因為增加了難度,人的創造力才能夠充分地體現出來。明白了這一點,再講律詩你就很容易明白了。格律增加了寫作的難度,而寫作難度的增加並不是自找麻煩,而是因為增加了難度以後,把握語言的那種力量才能充分體現出來。如果說一般的律詩是戴著鐐銬跳舞,那麼我們的杜甫同學認為一般的鐐銬還不足以顯示他的能力,所以他要戴雙重的鐐銬跳給你看,其實就是這個道理。體現的是什麼?體現的是杜甫把握語言的那種超凡的能力。很久以前,我在路上遇到葛兆光。葛兆光問:“你覺得杜甫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我說:“最重要的還是他對語言的創造吧。”他說:“對對對,我讚成。”我後來知道他那個時候正在寫那本《漢字的魔方》。我這樣說下來,大家是不是能明白了,杜甫為什麼特別喜歡寫格律詩?他不是不能寫李白擅長的那種自由的樂府體,但他最喜歡寫的就是格律詩,而且他寫的格律比別人一般更難一點兒。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動蕩不寧的世界。這種動蕩不寧是寫景,同時也是內心情緒的一種呈現。杜甫這個時候內心是動蕩不寧的。《登高》是在夔州寫的。夔州就是現在的奉節。杜甫當時離開成都以後,不知道為什麼,在夔州這個地方停留了好幾年。然後再離開夔州,沿著三峽出去,到了湖北那裏。這個對句有一個特點,它非常密集。每一句裏都有三個意象,而且每一個意象都有一個形容詞:風是急的,天是高的,猿嘯是哀的。下句也是:渚清、沙白、鳥飛回。整首詩裏的意象很密集,用這種密集的意象組成一個非常動蕩的、廣闊的圖景。大家要注意詩歌中的語言變化和協調性。我老喜歡講那首“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非常通俗,非常輕快,如果再這麼寫下去就要變成打油詩了,所以下麵是非常精練的、典雅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這個調子中間是變化的。詩需要這樣的一種調節。就像齊白石的畫,畫那個芭蕉葉子,唰唰唰一大片一大片的,邊上畫一隻蟬或者一隻蜻蜓,畫得精致得不得了,翅膀的透明感都給你畫出來,蟲足上的毛都給你畫出來,這樣才構成一種對照感。
我們再來讀下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兩句本身就非常動人,寫的景象極其浩大廣闊。古人說是“元氣彌漫”,反正就是說非常有氣概。這兩句的核心其實就是“落木下”“長江來”。“無邊”是可以拿掉的,“蕭蕭”也是可以拿掉的,“不盡”和“滾滾”也都是形容詞。也就是說,這兩個句子它非常舒展。因為前麵的兩個句子非常緊湊,所以這裏不能再來兩句緊湊的詩,它一定要和上聯有變化。七律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就是它的句式要有變化。而句式的變化,體現的是詩人對語言的那種非常強大的控製力量。所以你看前一聯的寫法和後一聯的寫法完全不一樣。然後轉換到自己的抒情。當然前麵也是抒情的,但是前麵的抒情不是直接的抒情,是通過構造意境來抒情的。
在構造意境以後,轉入一種直接的抒發:“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心情很壞。但是心情很壞的時候,他要寫很大的、很開闊的場麵。我們前麵沒有讀杜甫的五律,現在回過去讀那首《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中間這兩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是唐詩裏最好的對句之一。為什麼要寫得這麼開闊,知道嗎?因為心情非常鬱悶,非常痛苦。“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杜甫自己最得意的就是“文章”,也就是詩了,但是他不能夠相信自己的詩歌創作會給自己帶來一種被公認的成就。他當然沒有想到,很多年以後我們還會在課堂上講他的詩。如果他知道的話,他就沒有那麼痛苦了。他有一個很可笑的官職:檢校工部員外郎。在杜甫那時,“檢校”是名譽性職務,也有候補的意思,工部是六部之一,“員外郎”差不多相當於我們現在說的副司長。也就是一個候補的、名義上的副司級官員,就是這樣的一個很可笑的職務。但是這個官職對杜甫來說很重要,為什麼呢?因為這樣一個官職把他和唐王朝聯係在一起,把他的生命和他的政治理想聯係在一起。他不是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嗎?他的官職很小,但是聯係到他的偉大的理想。根據陳尚君的研究,《旅夜書懷》是寫在《登高》之後的,杜甫已經從夔州出了三峽了。這個時候,他覺得一切都將不複存在了,付出一生心血的文學創造和一生苦苦追求的政治理想、政治成就,所有的一切都從他的指縫裏滑走了。你已經是一個垂老之人了,生命的一切都從你的指縫裏滑走了。像什麼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是我特別喜歡的杜甫的一句詩。你能夠非常生動地體會到其中的感情,這種景物描寫中所蘊含的那種情緒的波動。“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孤零零的一條船停泊在長江邊,在這個夜晚,向遠處看去,他要寫一個廣闊的世界。我為什麼說“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一聯特別精彩呢?如果沒有一個廣闊的世界,杜甫是不能抒發自己的憂愁的。如果沒有一個廣闊的世界來抒發自己的憂愁,就會顯得非常閉塞、鬱悶、渺小、猥瑣。爬到萬丈高峰上去對著天地大哭一場,和躲在廁所間旁邊抹眼淚,是完全不一樣的。其實也不見得在廁所間邊上抹眼淚就很鄙瑣,但是這個文學形象是鄙瑣的。杜甫非常擔心自己的文學形象是鄙瑣的,所以沒有廣闊的天地,他決不悲哀。那麼晚上怎麼能夠描寫出廣闊的天地呢?杜甫告訴你,“星垂平野闊”,星星垂到很低的地方,你可以感受到眼前是一馬平川、無邊無際的。“月湧大江流”,月光照在江水上,江水湧動的時候,月光隨著江水的湧動而湧動,顯示出大江的奔流。然後他就可以轉過來,“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可見老人這個時候的那種孤獨,那種悲涼,還有那種自傲。杜甫始終是驕傲的,他不能不驕傲。
我們再回到《登高》,就知道,麵對“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樣廣闊的世界,杜甫的感慨來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這兩聯也是非常有名的,就是寫自己一生的坎坷。清代有些詩話裏麵,有人說這首詩講“愁”,講了多少層多少層。那個分析也有點兒過分了。我簡單地把那個意思說一下,就是說作客、萬裏作客、常作客、悲秋作客,這樣層層疊疊來推進愁緒的程度。“登台”,古人說“登高臨遠”是一種哀傷的感覺。為什麼中國詩人認為登高臨遠會產生一種哀傷感覺?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體會過。登高臨遠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哀愁的感覺,我想主要就是因為天地遼闊。天地一遼闊,就尤其顯得個人生命渺小。人喜歡那種廣闊的宏大的世界,但是人麵對廣闊的宏大的世界的時候,會感覺到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一種壓迫。假定你是一個很有詩意的人,也很有哲學思想的人,但是你仍然生活在人間,也要為人間的各種煩瑣的得失而憂傷、而糾結。如果攜同友人而來的話,還有一點兒消遣或者排遣的可能性。這裏是“獨登台”,不僅僅是“獨登台”,還是病中登台;不僅是病,還是“多病”;不僅是“多病”,還是“百年多病”,這一輩子一直都在生病。這個對句轉到詩人自己身上來,是用非常濃縮的方法表達自己一生的坎坷、潦倒,以及這種無從言說的懷才不遇。
我們知道杜甫有兩個特別大的自信,一個就是在政治能力上的自信,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就是說他可以使君主成為堯舜之君,也就是說他足以做一個太平宰相。當然,你可以認為杜甫這個地方也有點兒吹牛。李白也吹牛,“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什麼天下大事,到他的手裏,揮揮手就解決了,就是喝杯茶的事情。你也可以認為杜甫也有一些誇張,但是杜甫是這樣相信自己的,他認為自己在政治上有這樣的能力。還有一個自信就是他的詩歌,“詩是吾家事”,寫詩是我們老杜家的事情,就好像不姓杜就不能寫詩的那種感覺。但是我們讀杜甫的那首《旅夜書懷》“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你現在明白了嗎?為什麼那兩句非常痛苦?他無法相信自己的文學才華能夠真正為世人所知,因為他已經離開了唐朝的文化中心舞台,到了西南偏在一隅的地方,然後漂泊流蕩。他很懷疑自己的這些詩,這些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作能不能流傳下去,能不能為後人所知。他會想也許自己就會從曆史中默默地消失掉了。我們這樣來理解的話,就能夠體會所謂“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這樣一種傷感。而且杜甫這個時候身體越來越壞了,到後來離開夔州以後,就死於洞庭湖上。那時候已經是他生命的最後的時光了。
“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所以這首詩的結束是不太平常的,它結束在一個非常氣餒、沒有自信,悲哀而沒有希望的情緒上。“艱難苦恨繁雙鬢”,“艱難”是他的經曆,“苦恨”是他的心情。“艱難苦恨”,使得頭發越來越白了。如果說能喝點兒酒吧,也許還能借酒澆愁。可是現在連酒都不能喝,也就是說這種悲哀隻能幹熬著,為什麼呢?生病。“潦倒”,因為生病的緣故,連酒也不能喝了。“艱難苦恨繁霜鬢”,寫到這裏的時候,似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借酒澆愁了,然後他立刻告訴你,酒也不能喝,“潦倒新停濁酒杯”。
所以有古人評價說這首詩到最後的時候有一種“氣竭”的感覺。一般來說,一首律詩到最後的時候,有一種拓展性。所謂拓展性,除了增加詩歌的層次以外,同時還是一種胸襟寬廣,對生活充滿希望和期待的表達方式。比如“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類似這樣的,它有一種延展性,使讀者隨著詩人的情緒而心境有個更大的或者進一層的展開。但是這首詩寫到這個地方,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希望了。但是這恐怕就是杜甫要追求的。他寫到這裏告訴你,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不再幻想什麼東西了。生命到這裏就已經絕望了。這首詩開始大氣磅礴,寫到絕望而“氣竭”,感情很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