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思想生活(1 / 1)

傷寒病菌侵入人體,於是其人的肉體的生活力,即與這魔障物相接觸而戰爭。因戰爭,遂發熱。所以生活力愈強的人,這熱也愈高,那結果,卻是體質強健者倒容易喪命。的確與否不得而知,但我卻曾經聽到過這樣的話,並且以為很有趣。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著或一“問題”。問題者,就是橫在生命的躍進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這魔障相衝突,因而發生的熱就是“思想”。生命力強盛的人,為了這思想而受磔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這思想卻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開,於是文學即被產生,藝術即被長育了。

在生命力的貧弱者,所以,就沒有深的思想生活。思想不深的處所,怎麼會產出大的文學和大的藝術來呢?僅盛著一二分深的泥土的花盆裏,不是不會有開出又大又美的花的道理的麼?

去年暮秋的或一晚,看過岡崎公園的帝國美術展覽會的歸途中,來訪我的書齋的一個友人說:“一想到現今的日本所產生的最高的藝術,不過是那樣的東西,就使人要喪氣。”

我回答說:“即使怎樣喪氣,花盆裏缺少泥土,沒有法子的。而且,想大加培植的人,不是一個也沒有麼?假使有之,但不與這樣的呆子來周旋,不正是現在的日本人的生活麼?單是浮麵上的聰明人特別多……。”

隻要馴良地做著數學和哲學的教員就完事了,卻偏要將本分以外的事,去思索,去饒舌,以致在戰時關到監牢裏去的羅素,從聰明人的眼睛看起來,也許不見得是很聰明的腳色罷。然而他那近著《社會改造的根本義》(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卻如日本也已流傳著那樣,確是很有意味的書。羅素所用的是非常簡單的論法,將人間所做的一切,都以衝動來說明。誠不愧為英吉利的思想家,那不說迂曲模胡的話這一點,是極痛快的。

“我們的活動的若幹,是趨向於創作未有的事物,其餘的則趨向於獲得或保持已有的事物。創作衝動的代表,是藝術家的衝動;占有衝動的代表,是財產的衝動。所以,創作衝動做著最緊要的任務,而占有衝動成為最小了的生活,就是最上的生活。” (羅素《社會改造的根本義》二三四頁。)

用了羅素的口吻說,則日本人等輩,衝動性是萎縮著的。而其微弱的衝動性,又獨向財產的占有衝動那一麵,動作得最多;至於代表創作衝動的藝術活動等,卻脈搏已經減少了。使羅素說起來,這是最壞的生活,這就是村紳之所以為村紳的原因。

不獨是文學和藝術,現在世界的大勢,是政治和外交也已經進步,不象先前似的,單是手段和眼力了。勞動問題已非工場法之類所能解決,國際聯盟也難於僅以外交公文的往複完事了。因為文化生活的一切活動,都以思想生活這東西做著基礎的緣故。責備日、俄戰爭前後的日本的外交,以為拙劣者,隻有那時的日本的新聞,我們卻屢次看見外國的批評家稱讚著以前的日本外交的巧妙。是的,巧妙者,因為不過是手段,敏捷者,因為不過是眼力的緣故。因為照例的小聰明人的小手藝,很奏了一點功效的緣故。看見了這回講和會議的失敗,也有人評論,以為是日本人不善於宣傳運動之所致的。但並無思想者,又宣傳些甚麼呢?即使要宣傳,豈不是也並無可以宣傳的思想麼?沒有可說的肚子和頭的東西,即使單將嘴巴一開一閉地給人看,不是也無聊得很麼?

將在公眾之前弄廣長舌這些事,當作惡德者,是日本的習慣。倘要在小房子裏敷衍,那是很有些有著大本領的。所謂在集會上議決,單是表麵的話,其實不過是幾個陰謀家在密室中配好了的菜單。好在是幾百年來相信著“口為禍之門”而生活下來的日本人,是在專製政治之下,奪去了言論的自由,而幾世紀間,毫不以此為苦痛的不可思議的人種。那結果,第一,日本語這東西就先不發達,不適於作為公開演說的言語了。在這一點上,最發達的是世界上最重民權自由的盎格魯索遜人種的國語。意在養成gentleman的古風的堪勃烈其和惡斯佛大學等,當作最緊要的訓練的是討論。在日本,將發表思想的演說和文章,當作主要課目的學校,在過去,在現在,可曾有一個呢?便是在今日,不是還至於說,倘在演說會上太饒舌了,教師的尊意就要不以為然麼?無論什麼東西,在不必要的地方就不發達。日本語之不適於演說,日本之少有雄辯家者,就因為沒有這必要的緣故。和英語之類一比較,這一點,我想,實在是可以慚愧的。(別項英語講演《英語之研究》參照。)

日本語這東西,即此一點,就須改造了。向著用這日本語的日本人,催他到巴黎的中央這類地方,以外國語作宣傳運動去,那也許是催他去的倒反無理罷。

思想是和金錢相反的,愈是用出去,內容就愈豐饒;如果不發表,源泉便涸竭了。單從這一點看起來,日本人的思想生活豈不是也就非貧弱不可麼?

日本人不以真的意義讀書,也是思想生活貧弱的一個原因罷。倘以為讀書是因為要成博學家之類,那是無藥可醫。為什麼不去多讀些文學書那樣的無用之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