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寧並非教人以道德上的anarchism(無治主義)或是什麼。在人生,是還有比平常的形式道德和用了法律家的道理所做的法則更大,更深,而且更高的道德和法則的。在還未達到這樣的第一義底生活以前,我們也還是辦事員,是賢母良妻,是學問研究職工,是投機者,是道學先生。而且,並不是“人”。在想要抓住這真的“人”的地方,就有著文藝的意義,有著藝術家的使命。
嗬呀,又將筆滑到文藝那邊去了。這樣的事,現在是並不想寫的。
勃朗寧說,惡也不打緊,想做,便做去。在兩可之間,用了思慮和較量,猶豫逡巡,送著敷衍的微溫的每日每日,倒是比什麼都更大的罪惡。然而世上有一種尚早論者。在日本,尤其是特多的特產物。說道,普通選舉是好的,但還早。說道,工人聯合也讚成的,但在現今的日本的勞動者,還早。說道,女子參政也不壞,但在現今的日本的婦人,還太早。每逢一個問題發生,這尚早論者的聰明人,便出來阻撓。說道凡事都不要著急。且住且住地挽留。天下也許有些太平罷,但以這麼畏葸的妥協和姑息的態度,生活改造聽了不要目瞪口呆麼?
勃朗寧說的是惡也不妨,去做去。古來的諺語也教人“善則趕先。”然而尚早論者,卻道善也不必急。明日,後日,明年,十年之後,這麼說著,要踏進終於在明鏡中看見幾絲銀發的力凱爾提家的夫人的轍裏去。倘若單是自己踏進去,那自然是請便,但還要拉著別人去,這真教人忍不住了。
遊泳,原是好的,但在年紀未到的人是危險的,滿口還早還早,始終在地板上練浮水,怕未必會有能夠遊泳的日子罷。為什麼不跳到水裏去,給淹一淹的?在並無淹過的經驗的人,能會浮水的麼?在淺水中拍浮著,用了但願平安主義,卻道就要浮水,那是胡塗的聰明人的辦法。隻因為關於遊泳的事,我的父母是尚早論者,因此直到頂發已禿的現今,我不知道浮水。後來又割去了一條腿,所以這個我,是將以永遠不識遊泳的興味完結的了。
不淹,即不會遊泳。不試去衝撞牆壁,即不會發見出路。在暗中靜思默坐,也許是安全第一罷,但這樣子,豈不是即使經過多少年,也不能走出光明的世界去的麼?不是徹底地誤了的人,也不能徹底地悟。便是在日本,向來稱為高僧大德的這些人們之中,就有非常的遊蕩者。豈不是惟在勤修中且至於有了私生兒的聖奧古斯丁,這才能有那樣的宗教底經驗麼?
莽撞地,說道碰碎罷了者,是村夫式呆子式,乃是日本人多數之所不欲為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在這國度裏,尚早論占著多數者,就是那結果。
在內燃燒的生命之火的熱是微弱的,影是淡薄的,創作衝動的力是缺乏的日本人,無論要動作,要前進,所需的生命力都不夠。用了微溫,姑息,平板,來敷衍每日每日的手段,確也可以顯出辦事家風的思慮較量罷。這樣子,天下也許是頗為泰平無事的,但是,那使人聽得要飽了的叫喊改造的聲音,是空虛的音響麼,還是模學別國人的口吻呢?
俗語說,窮則通。在動作和前進,生命力都不夠者,固然不會走到窮的地步去,但因此也不會通。是用因襲和姑息來固結住,走著安全第一的路的,所以教人不可耐。
偶而有一個要動作前進的出來,大家就撲上去,什麼危險思想家呀,外來思想的宣傳者呀,加上各樣的壞話,想將他打倒。雖然不過是蹌蹌踉踉搖搖蕩蕩之輩,但多數就是大勢,所以很難當。倘沒有很韌性的呆子出來,要支持不下去了。好個有趣的國度!
有人說些伶俐話,以為政府是官僚式的。在日本,民眾這東西,不已經就是官僚式的麼?其實,在現今的文明國中,象日本的bourgeois(中產階級)似的官僚式的bourgeois,別地方不見其比:這是我不憚於斷定的。
生命之泉已經幹涸者,早老是當然的事,但日本似的惟老頭子獨為闊氣的國度,也未必會再有。在教育界等處,二十歲的老頭子決不希罕,也是實情。一進公司,做了資本家的走狗,則才出學校未久的腳色,已經成為老練,老獪,老巧了:能不使人驚絕。正如樹木從枝梢枯起一樣,日本人也從頭上老下去。假使勃朗寧似的,到七十七歲了,而在《至上善》(Summum Bonum)這一篇歌中,還讚美少女的接吻,或如新近死去了的法蘭西的盧諾亞爾(A. Renoir)似的,成了龍鍾的老翁,還畫那麼清新鮮活的畫,倘在日本,不知道要被人說些甚麼話呢。我每聽到“到了那麼年紀了……”這一句日本人的常套語,便往往要想起這樣的七十歲八十歲的青年之可以寶貴來。說道“還年青還年青,”在“年青”這話裏,甚至於還含有極其侮蔑的意思者,是日本人。這也是國粹之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