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理巴比塞(Henri Barbusse)在一九二一年所出的小本子裏,有稱為“咬著白刃”而側注道“寄給知識階級”的。在那裏麵,當他使用“知識階級”這一句話的時候,特地下文似的聲明著:——
“知識階級——我是以此稱思想的人們,不是以此稱知趣者,吹牛者,拍馬者,精神的利用者。”
這幾句話,誠然是激越的,然而當巴比塞要向知識階級扳談時,不能不有這幾句聲明的心情,我以為很可以懂得。
他雖說知識階級,但在這裏,是大抵以思想家和文學者為對象的。可知在法國的思想界和文學界,知趣者,吹牛者,拍馬者,精神的利用者是怎樣地多了。所以他便含著一種憤激,這麼說。
然而這是法國的文壇和思想界的事。日本的文壇和思想界又怎樣呢?我讀著巴比塞的聲明,實在禁不住苦笑。因為在我的眼裏,知趣者,吹牛者,拍馬者,精神的利用者,都一一以固有名詞映出來了。
所謂知趣者,是怎樣的一夥呢?先是這樣的。無產者的文學運動也已經很減色,從這方麵,是不會出頭的了,還是想一點什麼新奇的技巧,使老主顧吃一驚罷。總而言之,隻要能這樣,就好。於是想方法,造新感覺,謅新人生的一夥便是。其實,譯為“知趣者”的,是amateur,意思是“善於湊趣的人”。日本的一夥,可是“善於湊趣”呢,固然說不定,然而是善於想去湊趣的人們,卻確鑿的。
其次是吹牛者。這是可以用不著說明的,但姑且指示一點在這裏。嚇人地擺著藝術家架子,高高在上,有一點想到的片言隻語,便非常偉大似的來誇示於世——其實大抵是文學青年之間——的人們;以及裝著隻有自己是一切的裁判官的臉相,擺出第一位的大作家模樣,自鳴得意的人們;以及什麼也不懂,卻裝著無所不懂的樣子,一麵悠然做著甜膩的新聞小說的人們,便是這一夥。
一說到拍馬者,讀者大概立刻懂得的罷。吹牛者的周圍,倘沒有這一種存在物,那牛便吹不大,於是跑來了,聚集了。以數目而論,這似乎要算最多。其中的消息,我不很知道,但如討了一個舊皮包便讚美作家,紹介了文稿便獻頌辭為謝之類,是這一夥之中的最為拙劣的罷。
最後,精神的利用者,卻有些煩難。在這範疇之內,是可以包括許多種類的人們的,但從中隻舉出最為代表底的來罷。在近時,我得了和一個“知名”的文學者談天的機會。他侃侃而談,主張羅蘭主義,而大講社會主義的“低劣”的緣由。姑且算作這也好罷,然而又為什麼不如羅蘭那樣,去高揭了那精神主義,直接呼喚國民,發起一種國民底運動的呢?無論是羅蘭,是甘地,都並非單是談談那精神主義,後來便去上戲園,赴音樂會的。惟其如此,羅蘭主義這才成了問題,生了同名異義。總之,象這樣的文學者,就是在這範疇裏的典型底的人。
倘從文壇和思想界,除掉了那些要素,一想那所剩下的,以及巴比塞之所謂思想的人們,這是成了怎樣淒涼的文壇和思想界嗬。我以為其實淒涼倒是真的,現在的樣子,是過於熱鬧了,然而這是一點也沒有法子可想的事。
但巴比塞是對於怎樣的人們,稱為思想的人(penseur)的呢?倘若不加考查,就沒有意義。據他所說,這是混沌的生命中所存在的觀念(idée)的翻譯者(traducteur)。於是成為問題的,便是什麼是“觀念”了。巴比塞有時也用“真理”這字,來代觀念。總而言之,在混混沌沌的生活,生命裏麵的,一個發展底的法則,就是這。在人類之前,將這翻譯出來的,是思想的人們,是巴比塞所要扳談的對象。
我們所要扳談的人,而在日本的文壇和思想界上所不容易尋到的,實在就是這樣的思想的人們,這樣的“知識階級”。
(一九二六年三月作。譯自《轉換期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