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肉之所成的科學。
真的音樂家,將自由的天地給算術;真的畫家,將幾何學解放。
青年莫買穩當的股票。
藝術家摸索著,開一扇秘密的門,但也能夠不發見這門隱藏著一個世界。
水源幾乎常不讚成河流的行程。
奔馬之速,不入於計算中。
藝術家不跳階段。即使跳上,也是枉費時光。因為還須一步一步從新走過。
後退的藝術家騙不了誰。他騙自己。
真實太裸體了。這不使男人們興奮。
妨礙我們不將一切真實出口的感情底的狐疑,做出用手掩著生殖器的美神來。然而真實卻用手示人以生殖器。
一切的“某人萬歲”中,都含著“某人該死”。要避中庸主義之譏,應有這“某人該死”的勇氣。
詩人在那辭彙中,常有太多的言語;畫家在那畫版上,常有太多的顏色!音樂家在那鍵盤上,常有太多的音符。
先坐下,然後想。這原理,不成為蹩腳們的辯解才好。真的藝術家,是始終活動著的。
夢想家常是拙劣的詩人。
倘剃發,要剃光。
你說,因為愛,從右到左來了。但是,你不過換了衣裳。不也將皮膚換過,是不行的。
最要緊者,並非輕輕地在水麵遊泳,而是展開波紋,撲通地連形影都不見了。
小作品。——世上有一種作品,那一切重要,全在於深。——口的大小,是不成問題的。
招大眾之笑者,未必一定是美或新。然而美或新者,一定招大眾的笑。
“將公眾責難於你之處,養成起來罷。這才是你呀。”將這意見好好地放在心裏。這忠告,是應該廣告似的到處張貼的。
在事實上,公眾所愛的是認識。他們憎惡被淆亂。吃驚,使他們不舒服。作品的最壞的運命,是毫不受人們責難——不至於令人起反對那作者的態度。
公眾不過是采用昨天,來做打倒現在的武器。
公眾。——使用昨天而擁護今天,豫感明天的人們(百分之一)。破壞著昨天,擁護著今天,而否定明天的人們(百分之四)。為了擁護他們的今天的那昨天,而否定今天的人們(百分之十)。以為今天有錯處,而為明後天約定聚會的人們(百分之十二)。為要證明今天已經過分,而采用昨天的前天的人們(百分之二十)。還未悟藝術是連續的事,而以為因為明天將再前進,藝術便止於昨天了的人們(百分之六十)。對於前天,昨天,今天,都不容認的人們(百分之百)。
在巴黎,誰都想去當演員。以看客為滿足者,一個也沒有。人們在舞台上擁來擁去,客座上卻空著。
公眾問:“你為什麼這樣做的呢?”創作家答道:“就因為你未必這樣做的緣故。”
類似者,是固執於一切主觀底變形的一個客觀底的力。類似與相似,不可混同。
有現實的感覺力的藝術家,決不要怕抒情底的事。客觀底的世界,無論抒情使它怎樣跟著轉身,在那作品中總保存著力。
我們的才智善於消化。深受同化的對象,便成為力,而喚起較之單是不忠實的模寫,更加優勝的寫實。將Picasso(譯者案:西班牙人,從印象派傾向立體主義的畫家)的繪畫和裝飾底的布置混同起來,是不行的,將Ballad(譯者案:合樂而唱的敘事短歌)和即興之作混同起來,是不行的。
獨創底的藝術家,不能模寫。就是,他隻是因為是獨創底,所以不得不模寫而已。
假使鳥兒能夠分別葡萄,那麼,有兩種葡萄串子。能吃的好的和不中吃的壞的。
不要從藝術作藝術。
久聞外國書有一種限定本子,印得少,賣得貴,我至今一本也沒有。今年春天看見Jean Cocteau的Le Coq et L’arlequin的日譯本,是三百五十部中之一,倒也想要,但還是因為價貴,放下了。隻記得其中的一句,是:“青年莫買穩當的股票”,所以疑心它一定還有不穩的話,再三盤算,終於化了五碗“無產”咖啡的代價,買了回來了。
買回來細心一看,就有些想叫冤,因為裏麵大抵是講音樂,在我都很生疏的。不過既經買來,放下也不大甘心,就隨便譯幾句我所能懂的,販入中國,——總算也沒有買全不“穩當的股票”,而也聊以自別於“青年”。
至於作者的事情,我不想在此紹介,總之是一個現代的法國人,也能作畫,也能作文,自然又是很懂音樂的罷了。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第四期及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第六期《朝花周刊》所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