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駭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衝動的華西理·彼得略也夫,從亞嗬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羅夫斯克列樹路時,已是午後三點鍾左右了。他並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裏走。由他看來,周圍的一切,是全都沒有什麼相幹的。飽含濕氣的空氣,膠積腳下的淤泥,忽然離得非常之遠,而且好象成為外國人了一般的人們,在他,都漠不相關;無論向那裏看,他的眼中隻現出拖著嵌了拍車的漂亮的長靴——外套下麵的那可怕的雙腳,以及大學生和士官候補生的腦袋,頹然倒在看護兵的脊梁上的光景來。無論向那裏看,跑到眼裏來的隻是好象接連著烏黑的自來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腳,好象遠處的小教堂的屋蓋——恰如見於此刻的屋頂上那樣——的死人的頭。在落盡了葉子的樹梢的密叢裏,在體麵的房屋的正門裏,在斑駁陸離的群眾裏,就都看見這死了的腳,死了的頭。他時時在街上站住,想用盡平生之力來大叫……
然而,怎樣叫呢?叫什麼呢?誰會體諒呢!而且,那不是發了瘋的舉動麼?
這周圍,是平靜的。發了瘋的叫喊,有誰用得著呢?……
不是被惡夢所魘了麼?誰相信這樣的叫喊?周圍都冷冷淡淡。也許是心底裏有著難醫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罷?
他常常立住腳,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樣,抓一把自己的前胸,並且因了從幼年時代以來,成了第二天性的習慣,隻微動著嘴唇,低語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現在在那裏呢?不會給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惡魔扼死的麼?”
於是他罵人道:
“匪徒!”
但罵誰呢,他不知道。
周圍總是冷冷淡淡的。
在亞訶德尼·略特那裏,是剝下皮來,撒上沙,漬了鹽,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靈……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轉角,列樹路,都被許多的人們擠得烏黑,大抵是男人,是穿著磨破了的外套,戴著褪了顏色的帽子和滲透了油膩的皮帽之輩。穿戴著羔皮的帽子和領子的布爾喬亞,很少見了,而女人尤其少。隻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來,塞滿了街頭。他們或在發議論,或在和紅軍開玩笑;紅軍是胡亂地背著槍,顯著宛然是束了帶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樣。群眾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鎮靜,但為好奇心所驅使,以為戰鬥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們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會得到歸結,一切都收場了。隻有背著包裹,兩手抱著啼哭的嬰兒的避難者的形姿,來打破一些這平凡的安靜和舒服。
然而孩子們卻大高興,成了雜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樹路上東奔西走,炫示著從戰場上拾來的子彈殼和子彈夾,將這來換蘋果,向日葵子和銅錢。
而市街的生活,則成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狀態,與平時的老例已經完全兩樣了。
大報都不出版,發行的隻有社會主義底的報紙,但分明分裂為兩個的陣營,各逞劇烈的詞鋒,互相攻擊。兩麵的報紙上,事實都很少,揭載出來的事實,已經都是舊聞,好象從昨天起,便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樣子。
傳布著各種的風聞,喧傳可薩克兵要從南方進墨斯科,來幫“祖國及革命救援委員會”,又傳說在符雅什瑪已經駐紮著臨時政府的炮兵和騎兵了。
“一到夜,大戰鬥一定開場的,”有人在群眾中悄悄地說。
華西理聽到了這樣的話。但這樣的話,由他聽去,恰如在腳下索索地響的塵芥一般。
於是他的神經就焦躁起來。但他想,夜間真有大戰鬥,則此後如夏天的雷雨一過,萬事無不帖然就緒,也說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嚇倒了。離市街中央愈遠,則群眾的數目也愈多。無論那一道門邊,無論那一個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們,都用了謹慎小心,栗栗危懼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遙望,怯怯地挨著牆壁,擺出一有變故,便立刻離開這裏,拚命逃竄,躲到安穩的處所去的姿勢來。
華西理在街街巷巷裏走,直到黃昏時候,然而哀愁和疑慮,卻始終籠罩著他的心。
“現在做什麼好呢?到那裏去好呢?”他自己問起自己來了,然而尋不出一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