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王艮的鋒芒與棱角不能收斂,董雲則是恍然有所領悟,所以對同一個問題,先生的回答不同,這大概是針對他們的話來開導他們。

錢德洪、黃正之、張叔謙、王畿丙戌年參加會試回來,途中講授先生的學說,有人信、有人不信。

先生說:“你們一個個都扮作聖人去跟人講學,別人看到聖人來了,都害怕逃走了,怎麼能講得通呢?必須扮作愚夫愚婦的模樣,才能與人講學。”

錢德洪又說:“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為容易。”

先生說:“何以見得?”

錢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大概就是不長眼的人吧。”

先生說:“泰山不如平地廣大,平地有什麼值得仰望的?”

經過先生的一言點化,便破除我們多年來好高騖遠的毛病,在座之人沒有不感到心驚的。

【二九三】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

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461],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譯文】

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鄒謙之來紹興問學,住了幾天,走的時候先生送他到浮峰。當天晚上,先生與希淵等人乘船到延壽寺過夜,大家秉燭夜談。先生感慨不已,說道:“江水滔滔,煙柳朦朧,一瞬之間故人都已在百裏之外了!”

一位學友問:“先生為何如此掛念謙之?”

先生說:“曾子說過‘明明有才能卻向無才的人請教,明明有學識卻向無學識的人請教;有才卻如同沒有才能一樣,有實學卻又虛懷若穀;受到冒犯也能夠不計較’,像謙之這樣的人,就非常接近了。”

【二九四】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462]征思田[463]。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464],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465]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譯文】

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先生守孝期滿複職,奉命討伐思恩、田州的叛亂。出征前,錢德洪與王汝中討論學問。王汝中舉出先生的教誨說:“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

錢德洪說:“這句話的意思怎麼理解?”

王汝中說:“這恐怕還沒有說盡。如果說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意念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意念,良知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良知,物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物。如果說意念有善有惡,那麼心的本體便還有善惡之分存在。”

錢德洪說:“心的本體是天所賦予的本性,原本就是無善無惡的。然而人有沾染習氣之心,意念上便看得到善惡。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正是要恢複天性本體的功夫。如果原本就無善無惡,那便不需要說功夫了。”

當天夜晚,兩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橋上,各自說了自己的觀點,請先生指正。

先生說:“我馬上要出征了,正要給你們闡明這個意思。你們兩人的見解,正好可以相互補充,切不可各執一邊。我開導人的方法一直有兩種:天資聰穎的人,直接從本原上體悟,人心的本體原本就明白透徹,原本就是個‘未發之中’,聰明的人隻要領悟了本體,便有了功夫,人與己、內與外就都貫通透徹了;資質較差的人,心中難免會受到習氣的幹擾,心的本體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們在意念上切實去下為善去惡的功夫,功夫純熟之後,心中的雜念都去幹淨了,心的本體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見解,是我這裏開導天資聰穎之人的;德洪的見解,是我這裏開導天資較差之人的。你們兩人的觀點相互補充運用,無論天資高下,都可以引導入道;如果各執一邊,當下就會有許多人不得入道,對於道也不能窮盡。”

先生接著說:“以後與朋友們講學,你們千萬不能丟掉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隻要照著我這話,隨人所需進行指點,便不會有什麼差錯,這本來就是一以貫之的功夫。天資聰穎的人,世間難遇。本體和功夫一領悟就能全然明白,即便是顏回、程顥先生都不敢當,怎能輕易期望別人呢?人有習氣沾染,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實地下為善去惡的功夫,隻憑空去思考心體,一切事情都不切實應對,隻會養成好虛喜靜的毛病。這不是小病小痛,不能不早向你們說清楚。”

這一天,錢德洪與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二九五】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年以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徙足所到,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譯文】

先生剛回紹興時,前來拜訪的朋友還寥寥無幾,後來四麵八方前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嘉靖二年(1523年)以後,圍繞先生居住的人也越來越多,天妃、光相兩寺,每間屋裏時常有幾十人一起吃飯,晚上沒有躺臥的地方,就輪流睡覺,歌聲通宵達旦。南鎮、禹穴、陽明洞等山中遠近的寺廟,凡是移步便能到的,都有同道們居住的地方。先生每次講學,前後左右四周圍著聽的人,常常不下數百人。迎來送往,一個月當中沒有間斷的時日。甚至有人聽講了一年多,先生還不能完全記住他們的名字。每次分別時,先生常感慨說:“你們雖然離開了,但還在天地之間,隻要我們誌向相同,我不記得你們的形貌又有什麼關係。”學生們每次聽完先生講學,出門時無不歡呼雀躍。我曾聽同門師兄說:“以前在南京講學,向先生求教的朋友雖然多,但遠不如在紹興那麼隆盛。”這固然是先生講學時日久了,獲得的信任越來越多,但關鍵還是先生的學說日益精進,感召學生的時機和方法巧妙無比,效果自然也會不同。

【二九六】

以後黃以方錄[466]。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隻‘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467]。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隻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隻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譯文】

此後內容是黃以方所錄。

黃以方問:“孔子說‘博學於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學習存養天理,然而孔子又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兩個說法似乎並不一致。”

先生說:“《詩》《書》等《六經》都是天理的顯現,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詩》《書》等《六經》,都是用來學習存養天理的,並不是說顯現在事情的上才叫文。‘餘力學文’也隻是‘博學於文’之中的事。”

有人向先生請教“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句。

先生說:“孔子說這兩句話也是有特定的目的,實際上思考就是學習,學習有疑問便需要思考。‘思而不學’的人也有,這類人隻憑空思考,想要思考出個道理來,卻全然不在自己的身體與心體上切實用功,學習存養天理。將思考與學習分作兩件事,所以才會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實思就是思其所學,原本並不存在兩件事。”

【二九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譯文】

先生說:“程頤先生解釋‘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底下那麼多物要怎麼去格呢?還說‘一草一木都有理’,如今要怎麼去格呢?縱然能夠格草木的道理,又如何用來作用於自己,來誠自己的意念呢?我把‘格’字解作‘正’字,‘物’字解作‘事’字。《大學》所謂‘身,即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禮勿視,耳朵非禮勿聽,嘴巴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想要修這個身,那麼身上的功夫怎麼去下呢?心是身體的主宰,眼睛雖然會看,但使眼睛能看的是心;耳朵雖然會聽,但使得耳朵能聽的是心,嘴巴和四肢雖然會言說、動作,但使得嘴巴、四肢能夠言說、動作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就應該體悟自己的心體,時常令其寬廣、公正,沒有一點不正的念頭。身體的主宰一旦正了,那麼作用於眼睛便沒有非禮之視,作用於耳朵便沒有非禮之聽,作用於嘴巴和四肢便能沒有非禮之言和動,這就是修身在正心的意思。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何來不善?如今要正心,可以在本體上什麼地方用功呢?這就要在心的發動之處才能用功了。心的發動不可能沒有不善的,所以必須在此處用功,這就是誠意。如果一念發動在好善上,便切切實實去好善;一念發動在惡惡上,便切切實實去惡惡。意念的發動便沒有不誠的了,那麼本體怎麼會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就在於誠意。功夫用到誠意上,才有了著落。

“然而誠意的根本在於致知。朱熹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正是我們心中良知的所在。然而知道善卻不依良知去做,知道不善卻不依良知不去做,良知便被遮蔽了,這就是不能致良知。我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擴充到底,那麼雖然知道善是好的,卻不能切實去喜歡,知道惡是壞的,卻不能切實去厭惡,怎能使得意念真誠呢?所以致知是誠意的根本。

“然而也並非憑空追求致良知,致良知要在實際的事物上下手。比如意念指向為善,就要在為善的事上去做;意念指向去惡,就要在去惡的事上去做。去惡固然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為善則是不善已經得到糾正,也同樣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這樣,我們心中的良知便沒有私欲蒙蔽,才能擴充到極致,好善惡惡的意念發動,才沒有不真誠的。誠意功夫的切實下手之處在於格物,如果像這樣格物,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成為堯舜’,正是這個意思。”

【二九八】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