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先生說:“人人都說格物要遵照朱熹先生的教誨,但他們何曾切實把朱子的學說付諸實踐?我曾經認真實踐過。早年,我同一名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認為做聖賢就要格盡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格看。他從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殫精竭慮,到了第三天,便因為勞心勞神生了病。當時我說他是精力不足,於是我就自己去格竹,從早到晚地格,也沒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勞思致病了。於是我們互相感歎,認為聖賢是做不成的,沒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然而在貴州龍場的三年,我對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來就沒什麼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隻需要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做。這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聖人,才有了一分傳播聖人之道的擔當。這個道理,我要讓諸位都知道。”

【二九九】

門人有言,邵端峰[468]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譯文】

弟子中有人說,邵端峰認為兒童不能“格物”,隻能教給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的道理。

先生說:“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一件事。兒童的良知隻到這個程度,便教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實現他們那一點的良知。又比如兒童知道敬畏師長,這也是他們的良知所在。所以即便他們正在嬉戲玩耍,見到師長也會去打躬作揖,這是他能格物、尊敬師長的良知。兒童有兒童自己的格物與致知。”

先生又說:“我這裏說的格物,從兒童到聖人,都是這樣的功夫。隻是聖人格物,功夫更純熟,不需要費力氣。這樣的格物,即便是賣柴的人也能做到,即便是公卿大夫甚至到天子,也都是這樣做。”

【三〇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469]二句為問。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譯文】

有人懷疑知行合一之說,向先生請教《尚書》中的“知之匪艱,行之惟艱”兩句。

先生說:“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隻是因為不能致良知,才會有‘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的說法。”

【三〇一】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470],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471],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472],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473],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474],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譯文】

有弟子問:“知行如何能夠合一?比如《中庸》說‘博學之’,又說‘篤行之’,知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博學隻是每件事上都學習存養天理,篤行也隻是學習不已的意思。”

那位弟子又問:“《易》說‘學以聚之’,又說‘仁以行之’,這話如何理解?”

先生說:“也是如此。每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那麼心就沒有放縱丟失的時候,所以說‘學以聚之’。然而,時常存養天理,又沒有私欲中斷,這就是心體生生不息之處,所以說‘仁以行之’。”

那位弟子又問:“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和行就成了兩件事。”

先生說:“談到‘及之’,那就已經是行了,隻是不能一直去行,有私欲阻隔,所以才說‘仁不能守’。”

又問:“關於心即理的說法,程頤先生說‘在物為理’,先生為何說‘心就是理’呢?”

先生說:“‘在物為理’,‘在’字上應當加一個‘心’字,心呈現在物上便是理。比如心呈現在侍奉父親上就是孝、呈現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繼而又說:“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說‘心就是理’是為何?隻是因為世人將心和理分作兩邊,所以有許多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都是為了一己私心,便不符合天理。有人卻說他們做得符合天理,這是因為他們的心還不純正,往往會羨慕他們的事功,隻求外表做得好看,實則與自己的內心毫不相幹。將心與理分作兩邊,就會流於霸道虛偽而不自知。所以我說‘心就是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去心外求義,這才是至純至真的王道。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這位弟子又問:“聖賢說了許多話,為何要把它們概括成一個道理呢?”

先生說:“並非我要概括成一個道理,比如孟子說‘世間的道隻有一個’,《中庸》又說‘道與物並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測’,天地與聖人都是一個,怎能把它分作兩個呢?”

【三〇二】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譯文】

“心並不是一團血肉,隻要有知覺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聽或看,手足知道痛癢,這些知覺便是心。”

【三〇三】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475]

【譯文】

黃以方問:“先生解釋格物,像《中庸》所說的‘慎獨’、《孟子》所說的‘集義’、《論語》所說的‘博約’等,都包括在格物之中嗎?”

先生說:“不是。格物就是‘慎獨’,就是‘戒慎恐懼’。至於‘集義’‘博約’,隻是一般的功夫,並不能說那幾件都是格物的事。”

【三〇四】

以方問“尊德性”[476]一條。

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477]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

問“致廣大”二句。

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

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譯文】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尊德性”的意思。

先生說:“‘道問學’就是為了‘尊德性’。朱熹先生說過:‘子靜用‘尊德性’來教誨人,我教人豈不是‘道問學’的地方多一些呢?’這是將‘尊德性’和‘道問學’分作兩件事了。如今我們講習討論,下許多功夫,無非都是為了存養此心,使自己不失去德性罷了。豈有憑空去‘尊德性’而不去問學,憑空去問學而全然與德性無關的道理?若是如此,就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講習討論和學習的究竟是什麼了!”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致廣大”兩句的意思。

先生說:“‘盡精微’就是為了‘致廣大’,‘道中庸’就是為了‘極高明’。因為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廣大的,人不能‘盡精微’就會被私欲蒙蔽,在細微之處無法致知。所以如果能在細微曲折的地方都窮盡精微,那麼私意就不足以蒙蔽心體,自然就沒了許多障礙阻隔,又怎能不廣大呢?”

黃以方又問:“精微是指意念思慮的精微,還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先生說:“意念思慮的精微就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三〇五】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478]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譯文】

先生說:“現在討論性的人都在爭同辯異,這隻是談論性,卻沒有真正懂得性。如果真正懂得性,便沒什麼同異可以爭辯的了。”

【三〇六】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譯文】

有人問:“聲、色、貨、利,恐怕良知裏也不能沒有吧?”

先生說:“當然。隻是初學用功時,需要將其掃除幹淨,不能有存留,這樣偶然遇到了,也不會為其所牽累,自然能順良知去應對。致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把良知致得精細明白,沒有絲毫遮蔽,即便與聲、色、貨、利交往,也無非是天理的流轉罷了。”

【三〇七】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隻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譯文】

先生說:“我與諸位講‘致知’‘格物’,每天如此,講個一二十年都是如此。諸位聽了我的話,切實去用功,那麼聽我講一次,自然會感覺到長進一次。否則隻是一場空談,即便聽了又有什麼用?”

【三〇八】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479]”

【譯文】

先生說:“人的本體時常是寂然不動的,又時常是一有感應就能通的。程頤先生說:‘未有感應的心體未必就在先,有所感應的作用也未必就在後。’正是這個道理。”

【三〇九】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譯文】

一位學友舉佛家的例子問道:“佛伸出手指問:‘諸位可曾看到?’眾人說:‘看到了。’佛又把手指縮回袖子裏,問:‘諸位還能看到嗎?’眾人說:‘看不到了。’佛說:‘你們還沒有見性。’我不明白佛的意思。”

先生說:“手指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但你的本性卻一直存在。人的心神往往隻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馳騁,卻不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切實用功。然而看不見、摸不著才是良知的本然狀態,‘戒慎恐懼’才是致良知的功夫。為學之人時時刻刻去體察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聽聞那些耳朵聽不到的地方,功夫才有個切實的著落。久而久之,功夫純熟之後,便不費力,也不需要時刻提防檢查,真正的本性自然生生不息。怎能為外在的見聞所牽累呢?”

【三一〇】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480]?”

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譯文】

有人問:“程顥先生認為‘鳶飛魚躍’和‘必有事焉’,同樣都是生動活潑的嗎?”

先生說:“這樣說也對。天地之間,生動活潑的無非是這個理,就是我們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這個理不僅不能脫離,也確實無法脫離。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符合大道,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這個功夫。”

【三一一】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隻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譯文】

先生說:“諸位在這裏一定要立個必須做聖人的決心,時時刻刻都要有朱熹說的‘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的覺悟,隻有這樣,聽我講學才能句句得力。如果茫茫蕩蕩過日子,好比一塊死肉,被打了也不知道痛癢,恐怕最終也無濟於事,回家後還是遵照自己以前的為學方法,難道不可惜嗎?”

【三一二】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工,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