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有人問:“我近來覺得妄念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樣用功,不知道這是不是功夫呢?”
先生說:“你隻管切實去用功,即便有這些想法也無妨,久而久之自然會妥當。如果才下了一點功夫,就想要見到效果,怎麼靠得住呢?”
【三一三】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譯文】
一位學友感歎:“私欲萌動時,心裏分明也知道,但是卻不能立刻去除。”
先生說:“你的私欲萌動時能覺察到,這是你的性命之根本。當即能夠消除私欲,就是確立性命的功夫了。”
【三一四】
“夫子說‘性相近’[481],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482]便日相遠了。”
【譯文】
“孔子說‘性相近’,就是孟子所謂的‘性善’,不能僅從氣質方麵說性。如果僅從氣質上說,剛柔對立,怎能相近?隻是‘性善’是相同的。人初生時的善原本是相同的,隻是氣質剛強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則表現為剛善,受到惡性的熏染則表現為剛惡;氣質柔弱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則表現為柔善,受到惡性的熏染則表現為柔惡。這才愈行愈遠了。”
【三一五】
先生嚐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譯文】
先生曾對為學之人說:“心的本體上不能存留一絲念頭,好比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一點沙子能有多少?卻能使人滿眼的昏天黑地。”
先生又說:“這個念頭不單隻私念,即便是好的念頭也不能有。好比在眼睛裏放一些金玉碎屑,眼睛也一樣會睜不開。”
【三一六】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
請問。
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麼是天地的心?”
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483]。”
曰:“人又甚麼教做心?”
對曰:“隻是一個靈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譯文】
有人問:“人心與萬物同為一體,比如我的身體原本是血氣流通的,因而可以說是同體。如果對其他人異體了,禽獸草木就相差更遠了,還怎能稱為同體呢?”
先生說:“你隻要在事物感應的微妙之處看,何止禽獸草木,即使天地也與我同體,鬼神也與我同體。”
那人請先生解釋。
先生說:“你看這天地中間,什麼是天地之心?”
那人回答說:“曾經聽聞說人是天地之心。”
先生說:“人又憑什麼叫作天地之心呢?”
那人回答:“是因為人有靈性。”
“由此可知,天地之間充塞的,隻是這個靈性。人與天地萬物,隻是被形體間隔開了。我的靈性,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仰望它的高?地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俯視它的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性,誰去辨別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開了我的靈性,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性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無所謂我的靈性了。所以說人與天地鬼神萬物一氣相通,怎能分隔開來呢?”
那人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從古至今都在,為何沒了我的靈性,就都不存在了呢?”
先生說:“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們的靈魂都散去了,他們的天地鬼神萬物還在哪裏呢?”
【三一七】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484]。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
先生然其言。
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譯文】
先生起行征討思恩、田州,錢德洪與王汝中送先生一路到嚴灘。王汝中向先生請教佛家的實相和幻相之說。
先生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是從本體出發理解功夫;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是從功夫出發通達本體。”
先生肯定他的說法。
錢德洪當時尚不明白,幾年用功後,才開始相信本體與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當時是因為王汝中的問題才偶然這樣說,如果我們儒家要指點人,並不需要這種說法來立論。
【三一八】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
德洪趨進請問。
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圓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
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譯文】
曾見先生送兩三位老先生出門,回來後坐在走廊上,麵有憂色。
錢德洪上前問先生。
先生說:“剛才我與諸位老先生談到致良知的學說,就好像圓孔和方榫之間格格不入。大道就像道路一樣,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將道路荒蕪、蔽塞了,終身陷溺在荊棘叢中而不知悔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錢德洪退下來,對朋友們說:“先生教人,無論對象是否衰老、腐朽,這便是先生的仁人愛物之心。”
【三一九】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485]俱不肖,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譯文】
先生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個‘傲’字。做兒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孝,做臣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忠,做父親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慈,做朋友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誠。所以象和丹朱都不賢明,也隻是因為一個‘傲’字,便斷送了自己的一生。諸位要時常體會這一點。人心本就具備天然的道理,精確明白,沒有絲毫沾染,隻是一個‘無我’罷了。因此,心中絕對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了。古聖先賢許多長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然能夠謙虛,謙虛是所有善德的基礎,傲慢是所有惡行的根源。”
【三二〇】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486]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
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487]。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譯文】
先生又說:“大道極其簡單平易,也極其精微神妙。孔子說:‘就像看自己手掌上的東西一樣。’人哪天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可是當你問他掌上有多少紋理,他卻不知道。這就像我所說的‘良知’,一說就明白,有誰不知道呢?但要真的體認到良知,卻又有誰做到了呢?”
有人問:“這恐怕是因為良知沒有固定的方向和處所,很難把握。”
先生說:“良知就是《易》所說的‘道變動不居,周流於天地之間,上下流轉沒有常態,剛柔變化沒有定體,不能以此為根本依據,隻有隨時而變’。良知要怎樣才能把握呢?弄清這個問題就是聖人了。”
【三二一】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488]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489],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譯文】
有人問:“孔子說:‘顏回並非有助於我的人。’聖人果真希望弟子幫助自己嗎?”
先生說:“這也是實話。聖人之道本就沒有窮盡,問題疑難越多,精微之處就越能顯明。聖人的言辭本就周密完備,然而有問題疑難的人胸中有所困惑,聖人被他一問,便能把道理發揮得愈發精妙。像顏回那樣的學生,聽聞一件事可以推知十件事,心裏什麼都清楚,又怎會發問呢?所以聖人的心體也就寂然不動,沒什麼可發揮的,所以孔子才說顏回對自己沒有幫助。”
【三二二】
鄒謙之嚐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490]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譯文】
鄒謙之曾對錢德洪說:“舒國裳曾拿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提筆,寫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一句,回過頭笑著說:‘國裳都中了狀元,難道還不知道應該怎麼修身嗎?但他還是要誦讀這章來警示自己。’一時間在座的朋友都警醒起來。”
嘉靖戊子冬[491],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
繼後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492],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四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複營念。
去年,同門曾子才漢[493]得洪手抄,複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讀之,覺當時采錄未精,乃為刪其重複,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複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來遊蘄,沈君思畏[494]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炙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裒[495]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體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
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496]增刻之。庶幾讀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
門人錢德洪拜書於蘄之崇正書院
【譯文】
嘉靖七年(1528年)冬天,我和王汝中奔赴江西上饒處理先生的喪事,向同門發出訃告,約定三年之期收錄先生的遺言。
之後,同門各自將自己記錄的遺言寄了過來,我擇取其中能夠切合先生思想的,加上自己所輯錄的內容,共有若幹條。在蘇州時,我曾想把這些記錄同先生的《文錄》一並刊刻出來,剛好趕上我回家守喪,未能如願。當時,四麵八方講授先生學說的人聲勢日盛,先生的學說既然已經昌明於天下,好像也沒有必要再刊刻出版了,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去年,同學曾才漢得到了我的手抄本,又廣為搜集,取名為《遺言》,在江陵刊刻出版。我看了以後,覺得自己當時搜集得不夠精細,於是刪去其中重複的,削去蕪雜的內容,隻保留了《遺言》的三分之一,取名為《傳習續錄》,在安徽寧國的水西書院刊刻印行。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蘄春遊學,沈思畏先生說:“先生的教誨在其他地方傳播已經很久了,唯獨在蘄春還沒有。蘄春這裏的有誌之士讀到《遺言》,就好像親自聆聽先生的教誨,明白良知的作用,好像重見日月之光一樣。他們擔心搜集不夠廣博,並不因為其中有重複就認為繁雜。能否請您把散佚的部分增刻出來?”我答應了他。先生致知格物的宗旨,開導後學,為學之人躬身修行,靜默領悟,不敢隻以知識見解來繼承先生的學說,而是通過切實體悟來修行。所以先生整天講學而不厭其煩,學生們整日聽講也不嫌重複。正是因為先生的教誨專一,所以學生們的體悟日益精進,話未出口便能領悟,意思不待說明學生就能明白,這都是師生間真誠相交的緣故。
現在先生過世還不到三十年,他的格言和宗旨漸漸淪喪、晦暗了,難道這不是我們做學生的實踐不力、空談太多才導致的嗎?學生的誌向愈發不一致,先生的教誨才不能得以發揚光大。於是我又搜集一些散佚的文稿,采集其中不違背先生之意的文字,編為一卷。其餘不夠真切以及已經與《文錄》一起刊印的文字便刪去。並把中卷改為問答的形式,交給黃梅縣令張先生增刻。我希望閱讀者能夠不僅從知識見解上看待先生的學問,而要以切身體悟來把握,我才不會懷疑我輯錄這本書的意義。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夏天四月
學生錢德洪謹拜寫於蘄春崇正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