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的外表,可不像是……”我還沒有說完,他突然示意我停止。突然,他一轉身閃入帷帳之中,竟拎出一個太監來。“聖上,汝母李太後的耳目可是遍居宮中。”
神秘與詭異再次攫住了我。我怔在那裏,眼睜睜看著他剛才還在我的桌前,霎那間就出現在我身後的帷幕中,並把我這麼長時間都沒發覺的竊聽者抓出。
接下來的時刻,我將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罪孽就要開始,我的靈魂從此不再純淨。
顧憲成將滿口饒命的太監按倒在地,突然俯身於那太監的脖子上,我聽見太監的慘叫,鮮血順著他的身軀彌漫整個大殿,彙成一片幽暗殷紅的血海。
3
之後的五年裏,顧憲成魑魅魍魎的身影縈繞在我的夢中。甚至在我無事閑坐之時,雙眼朦朧之間,顧憲成都仿佛在用血紅的眼睛凝視著我,我日夜不能擺脫。我不得不逃避他,隻有在繁雜的公文與奏章之間,我的意識才不會被他誘惑,我才能用繁忙去換取寧靜。
我用了申時行,這個雖然沒什麼雄才大略,但是兢兢業業的老好人。在他的工作下,我的事務進行的異常順利。但權力真是個好東西,當你可以掌控天下人的安定與生死時,你會體驗到有如顧憲成說的,啜飲鮮血的迷幻快感。帝王迷戀權力,就像顧憲成迷戀鮮血一般,甘之如飴,如夢似幻。
那一夜,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吸血鬼這一超自然的存在,我理解了顧憲成的外表,敏捷,永恒的生命與晝伏夜出的原因。可這所有都無法改變我的恐懼。當那太監的鮮血漫到我的腳下時,從內心中萌發的,不是對鮮血的癡迷和對永生的渴望,而是赤裸裸的恐懼感。
這種恐懼,我的祖先沒有體驗過,哪怕是叱吒風雲的太祖爺。而更讓我恐懼的是顧憲成本人。萬曆八年他考上進士後不久的那個黑夜,他被襲擊並就此重生,並無比坦然的接受了這一切。能若無其事般接受自己新的生命的人,他的內心必定殘忍而決絕。
於是,我逃避他,我沒有再給他官職,而是把他打發回了無錫老家。我要遠離他,越遠越好。
我親自執掌天下,並用各種宣傳把張居正從萬人推崇的寶座拉下來。我要讓世人知道,我才是大明唯一的統治者,我的勤勉與智慧,將建成不亞於任何時代的太平盛世。
我在努力,可是上天總是降災於我。我已不再記得這五年來天下有多少災難,京師在十三年與十四年連續兩次地震,連南都南京都天搖地動。而旱災,洪水也泛濫不絕。我的夢中,顧憲成開始張狂的獰笑,黎民的哭聲與他的笑聲交融。
那是我聽見的最恐怖的聲音。我不斷的下著罪己詔,不斷前往天壇祈福。那個春天,京城爆發大規模的瘟疫。京師各戶不斷的死人,卻沒有任何官員告訴我是什麼病因。
我跪在太廟前殿之前,用血紅的牆壁躲避著城外的屍橫遍野。那天的晚霞鋪滿蒼穹,夕陽的霞光灼烤著火燒雲,太廟的空曠地帶一片血色。
那晚,我也開始了我新的生命。我清楚記得,那年是萬曆十五年。
4
我回到宮中,吩咐主管官員。我要見見屍體,如果太醫院真的對此無能為力。
我把所有反對的聲音斥回,盡管我明白他們在擔心我的安全。可是我在太廟的萬丈殷紅的霞光之中,內心升騰出一種可怖的預感,這種預感隨著眼前的天空越發鮮紅而越發強烈。顧憲成繼續像鬼魅般啃噬著我的心靈,用那我無力說出也不會有人相信的秘密。
我看見了一具完好的男性屍體。他的表情安詳,全身各處完好。唯獨,唯獨脖頸上狹窄的傷口,以及從傷口中滲出的汩汩鮮血。
我已經徹底絕望。我用微弱的聲音,問那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太醫:“京城有野獸出沒嗎?”可我得到的,隻有長久的沉默。從他們迷惑與恐懼的神情可以看出,我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
當晚,我枯坐在建極殿中,五年前的一幕又在腦中重現。那具屍體,和那太監的屍體,都指向同一個令我日夜恐懼的事實。是顧憲成,或者不是他,但是,北京城已經被一群吸血鬼所占據。他們在城中大肆殺戮,讓血腥味彌漫在京師的蒼穹,讓我期望的黎庶安居樂業的華夏大地,化為惡魔叢生的人間苦海。而我,作為天下的主宰,竟然無力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