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大笑,狂笑,笑聲振動夜色寒風中搖曳的樹枝,它們演奏著沙沙的鬼聲魑魅,掀起血腥而殘忍的狂潮。“是的,為了更加長遠的利益。”
我看見他的五官那一瞬間扭曲了。他張開嘴露出鋒利的獠牙,雙眼噴出熾熱的憤恨的烈火,那是濃稠化不開的殷紅。他僵在那裏,仿佛瞬間要把我置於死地,可是在那滿溢的怒火之間,我卻感知到他內心極力的控製與故作的冷漠。
我與他相對無言,寂靜如冰。然後,他伸出緊握成拳的手,重重砸在我的桌上,我目送我的禦桌在他的重擊下垮塌。之後,他帶著痛苦與憤怒,轉身從乾清宮消失。
從那天以後,每晚他都沒有來。我獨自出宮捕獵,回宮翻閱奏章。兵部侍郎宋應昌迅速調出了三萬精銳,隻等我選擇統帥,出兵入朝。
前線的結果不出我的所料。祖承訓的三千人慘遭伏擊,陣亡兩千人,祖承訓隻率一千殘兵倉皇逃回國內。大臣們的奏章堆滿了我的禦桌,無人不在催促我盡快出動大軍剿滅倭寇。我緊張又焦急的尋找,期待找到那個我期望看到的名字,可是一無所獲。
我在一片聲討聲中按兵不動。我隻是派遣出一批能夠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外交使節前去與倭寇談判,然後撕毀他們定下的合約,命令他們再去。
兩個月後,那個夜晚,那個熟悉的寒夜,我終於又在宮殿中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將一卷奏章狠狠擲到我的麵前,神情平靜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
“李如鬆已經平定了寧夏,翊鈞。你等待的時機到了。”
“這麼說,你回來了。”我張開雙臂,把他冰冷的身軀擁入懷裏。
17
欽令:有跳梁者,雖強必戮。拜薊遼提督李如鬆為防海禦倭總兵官,命其統率大明軍士三萬,即日出發進入朝鮮,平定倭亂,誅殺倭酋,光複朝鮮,揚我大明恩威。
顧憲成盡管回到了我身邊,但他依然沒有理解我。我們不再如以往的親密無間,他猩紅色的目光總透著疏離與戒備,他對我的很多政策極盡批駁。一開始,我卻隻是微笑著看著他。他能回來,那麼一切都好。
我命令李如鬆立刻從寧夏啟程直奔遼東禦軍。我記得幾年前,我與顧憲成考察朝中臣子時,名將李成梁的這個兒子,多次在顧憲成的口中出現。是的,他像言官彈劾的那樣,目中無人,飛揚跋扈,趾高氣昂,但這堂堂天下,竟再無一人用兵之才足以和他相比。為了減輕黎民賦稅的負擔,我不得不僅僅動用三萬將士;為使這區區三萬人不致敗績,我又不得不等待在寧夏征戰的李如鬆,用這三千人的生命等待他的到來。
這三千人上有雙親,下有孩童,我又何嚐不知。
是的,“為了更長遠的利益”這句話,漠視生靈,冷血無情。但我知道,顧憲成他明白,他什麼都清楚,可他仍然在每個淒風寒夜,用冷淡譏諷的話語,揭開我心中的傷疤。
這種痛苦,再醇美的鮮血都難以化解。我終於發覺,當心靈的隔閡未能消除時,遠離比相聚更有價值。我們相伴在一起,卻越發疏遠孤獨。
“我要去前線看看。”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看見顧憲成眯著眼睛看著我,表情讓我捉摸不透。“我要去督軍。三萬人對陣倭寇十五萬,就算有李如鬆為將我也不放心。”
他沉默許久,突然露出了難解的微笑。“國事紛繁,屬國的戰爭,不勞聖上如此掛心。”
我猛然提高了聲音,帶著被刺痛的憂傷。“叫我翊鈞,顧憲成。”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深陷的眼眶,鮮紅的眼淚再次流淌。“你不是翊鈞。那個為自己的血族身份和每夜的殺戮而內疚的翊鈞,怎麼會輕易要讓三千人橫屍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