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顧憲成的故事(三)(2 / 2)

我們就這樣繼續在北京的寒夜裏遊蕩,沾滿鮮血的雙手純潔幹淨的如同少女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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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把我的改變向家人隱瞞,他們的反應也證明了他們值得我永恒的愛。我逐漸的失去了對黑夜的恐懼和真正的疲倦感,我隨著萊斯利的腳步走遍了整個京城。張居正的新政在如火如荼的開展,燦爛的報喜聲與漆黑的哭喪聲綴成旋律融為一體,在北京城的上空卷集著詭異陰沉的烏雲,渲染著荒謬矛盾的氣息。

我申請外調。我隻是一個剛剛踏入官場的小官,長期的病假將徹底斷絕我治國的理想。萊斯利早已厭倦了北京,對於一個本身就是永恒的生命來說,所有的外在事物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再次,每當我讀著那些翊鈞你根本看不到,張居正不會放在心上的奏章,看著新政在地方上產生的與當初宣傳毫不相同的結果,內心的疑惑難以言表。任何一個在朝堂上見過張居正的人,都會臣服於他無以倫比的氣度與天賦,以及他對於改革虔誠得有如西方人對於景教般的瘋狂熱忱。可是我看見你的痛苦與不滿,翊鈞。我讀到地方上的怨言,仿佛聽見農民妻離子散的哭聲。我必須下到地方去,或許才能認識到張居正的本來麵目。

吏部對於地方官的狠毒猶如血族的生命一般永遠不滅。我被遠遠發配來到了湘江之畔,又來到揚子江岸邊。與我打交道的,要麼是不曾開化的蠻夷,要麼是眼中隻有自家田地不知禮樂詩書的庸人。幸好我最擅長的莫過於適應,而隻在黑夜斷案的慣例,更使得我的威嚴諷刺般的增長。萊斯利也在身後幫助我,甚至為我清斷那些盤根錯節的案子。我可以開始觸摸真相,那些真相往往躲在人們緊閉的口舌之間。

他們沒有聽說過張居正,他們的生命往往隻掌握在收稅官的信口雌黃裏,一條鞭法經過層層傳達和添油加醋,已經搖身變為比改革之前還殘忍的苛政,而在田地裏窮盡人生勞作的人,脊梁上除了陽光的灼烤,還背上了越加沉重的負擔。萊斯利耐心地聽著我的抱怨,仔細盯準我所提到的每一戶生不如死的人家,然後背著我為他們實行了我難以理解的所謂安樂死。當我被慌張的人群帶到家具陳設完好,隻有幾具沒有鮮血流出的枯屍橫躺四周的凶殺現場的時候,我唯有低聲歎息然後拋之腦後。

萊斯利在某一角度上是毋庸置疑的。他們這樣生存,還不如死亡,至少死亡沒有痛苦。

我逐漸明白張居正的苦衷,再偉大的人也不可能麵麵俱到。他的政策看起來是可行並且沒有漏洞的,但是沒有一件事物完美無暇。當存在著下定決心要找到漏洞並因此牟利的貪官汙吏的時候,任何的改革都會是一場費盡心力的徒勞。

更諷刺的是,我任上的兩座小鎮,每年的賦稅都在增長,我竟成為吏部選拔出來的優秀官吏,再次來到北京。萊斯利起初並不想回去,隻是耐不住我那滿懷期望的眼睛。他反複告訴我,他隻能再呆一兩年,派遣他來的血族已經等不及聽到他帶回的佳音。

等到我再次回到京城的時候,張居正已經奄奄一息。我滿懷憂傷的在那份官員聯名為張居正祈福的奏折上簽名,可第二天我就成為滿城風雨的中心。那份簽名裏沒有我的名字,謠言甚至說我親手將別人為我簽上的名字抹去。我知道是誰。

萊斯利平靜甚至於漠然。“我沒有多少時間陪你了,隻是想為你找到謁見皇帝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