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成猛然抬起頭來，我終於懷著最壞的惡意看著他的驕傲神情緩緩消失，他的五官急促的糾結在一起，額頭上的紋路緊皺起來。他沒有想到我會提起那件事。在他的印象裏，那件事情隻是我與他那麼多的針鋒相對中不起眼的一件。我們曾經決定放棄以往的所有爭論，況且如今他也被我逼到了道德的悖論之中難以回頭。
可我永遠記得。因為那是我和顧憲成第一次的爭執，是之後所有痛苦的起源。
“我不想和你討論以前的那些爭執。沒有意義。”顧憲成表情逐漸平靜下來，語氣也回歸原來的平複。“可我無法理解你，除非你告訴我，為何士兵算人，百姓不算。”
我沒有讓步一分。顧憲成眯起雙眼打量著我，我明白又一場紛爭就要爆發。或許這才是對的，為了李如鬆。妥協的結果就是下一場更加徹底的爆發，無謂的妥協如同屈辱的投子認負。嫵兒再度拉住了我。“為什麼不去拉他？”我低聲對她說，聲音尖銳刺耳。我恍然意識到我竟發出了那麼難聽的聲音，而嫵兒的臉色也瞬間化為慘白。
“我隻解釋一句。那三千人，你完全可以不派遣他們，這樣他們就可以幸免一死。如果我們讓那些可憐的百姓不死，我們讓誰替代？或者是，我們就不該讓這支軍隊存在？”
死寂回蕩在中極殿內，我的喜怒無常宛如搖曳不定的燭火般難以平穩下來。又是那個繞不出去的迷宮，又是那個自我否定的詭辯。血族為何就必須與殺戮和鮮血融為一體，而不是正義和良知？難道在血族的胸腔裏，人類的心不可跳動，難道在血族的靈魂中，容不下人性的半點厚重？
我頹然坐了下來。我明白，我又一次敗在了顧憲成手下。他能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找到理由，他的信仰堅若磐石，能夠麵對任何的衝擊與考驗；然而我的靈魂被係在高桅帆船之上，隨風而動，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在驚濤駭浪前上下沉浮幾近崩潰。
“告訴駱思恭，讓他在軍隊中嚴明紀律，禁止這種隨意的殺戮。”我無奈的回應，以示我無可挽回的沉痛結局。有些事情，當你在瞬間作出決定之後，即使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思索與反悔，你也隻能沿著之前的道路走下去。或者是義無反顧，抑或是自尋苦果。語言可貶可褒，一切隻看你的結局。結局定下的那一刻，再多的形容都是矯飾，再多的辯解都毫無意義。
“我現在沒有官職，翊鈞。你可以下聖旨，讓兵部去傳達。”顧憲成搖搖頭，真誠的眼神閃現出的一抹純真，仿佛從來沒有被鮮血沾染過。
“你是說，進入他的思維直接改造他會引發他的注意？”我其實並沒有想到這點，在我即將表達出對於顧憲成再度的不忿的時候，嫵兒從她的腦海向我解釋了顧憲成的用心。“所以，我們要讓更多的百姓死去，直到公文傳到。這樣我才能更好的控製駱思恭。”
顧憲成點點頭，似乎想露出微笑，可他的蒼白臉頰閃現出鮮紅的微光，他的眼角盈滿了殷紅的淚水。“可是，總會有一天，駱思恭會向你對我那樣，向你怒吼。”
顧憲成轉身離開中極殿。他瘦削蒼白的身影在星光下朦朧的消失，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