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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籠罩在我心間,纏繞著我的靈魂的陰霾,在這一刻終於被陽光所驅散開來。加藤清正的精神也已崩潰,他圍困王京的部隊倉皇逃竄,全部退入了遙遠的釜山據點。就如李如鬆當年的再現,大明軍所向披靡向前推進,倭寇節節敗退,勝利觸手可及。
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懼怕鮮血的懦弱之人。不,我的靈魂並未破碎,我的良知並未泯滅。我會為倒下的無辜平民黯然神傷,但我永遠再因為擔心自己墮落而網開一麵。曾經,我犯下了讓李如鬆退軍和倭寇和平談判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差點斷送了朝鮮,將我送上懸崖的頂點,離墜落和翻身碎骨隻有一步之遙。
“義武奮揚,務必將倭寇趕出朝鮮,送下海去!”我用還滴著鮮豔的朱砂的毛筆,在麻貴的捷報上用力的寫下如此張揚的話語,仿佛想用和逐漸滿開模糊的墨水,化開嘯聚心中深深鬱積的痛楚。所有的自虐與拷問都該結束,任何對於價值和權利的追問都不再有意義。要想讓自己不再痛苦,隻有勝利,隻有那些理所應當的殺戮。
嫵兒沒有打擾我,她總是默默坐在一旁,點點頭,隨聲附和著,沒有其他的反應,隻是有時緊咬著嘴唇,看似並不想和我分享勝利的喜悅。可她總是沉默,仿佛害怕她的一舉一動會冒犯到我,會打擾我來之不易的快樂。我知道她在想著什麼。她批閱的奏章,當我有興致的時候,還是會仔細翻閱,於是在嫵兒略顯顫抖的紅色筆跡前,一般就是慘重的損失,餓殍千裏,民不聊生。我熄滅微弱的燭火,掩卷而歎。
我曾經想過,在屈指可數的沒有夢魘的日子裏想過,大明建築在這些貧苦的農民之上,而這些貧苦的農民,卻又依附快意恩仇的上天。往日,舉國祈福,道法自然,隻為一年又一年的風調雨順。然而我卻是一個懼怕上蒼報複的血族,曾經公然囂張地戲弄過上天的法則,我缺席所有的祭天大典,我從未向上天祈求過任何的福祉。
於是,大明日日夜夜被天災所侵襲。我曾經安慰自己,在我還是一個普通人的那十五年,大明依舊天災不斷,可見祭天並不能真正感動上蒼。可是,每當讀到這些字字血淚的奏章,饑民的哭聲宛若在耳邊飄蕩,任何堅定的判斷,都不再有讓我忘卻痛苦的說服力。我明白我的雙手沾滿鮮血,我明白我的身份本身就是十惡不赦的罪孽。
可我又能做些什麼。我不能走到陽光下自我毀滅,因為天意永遠是捉摸不定的未知。相比於虛幻的天意和宿命,我寧願相信凡事隻要做過,就必會有足夠的回報。不過是成事在天罷了,天災會殺死無辜的人民,但是未來的那些侵略會動搖大明的根基。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不要擔心我會不高興。”我用輕鬆的語氣告訴嫵兒,心中卻隱藏著難以抹去的悲哀。她愛我,卻一直害怕我。我與她從來就不是平等的,在我心中我一直害怕她的失去,她卻以為她的失去對我毫無幹係。“倭寇必剿,同時也不誤農耕。這是國本,我需要知道。”然後我回過頭去,閉上眼睛,默默呼喚顧憲成的名字,依舊是蒼茫的風聲,席卷而來的沙塵,和一無所獲的失意。
你在哪裏。我需要你回來。
我終於明白原來在朝鮮戰場上的勝利也不能吹散這籠罩在北京城上的氤氳烏雲,懸掛在我的靈魂的脖頸上的鋒利劍刃。一如肉體的愉悅,精神上的愉悅同樣短暫易碎。在無奈的歎息和顫抖的嗓音之間,我隻能抽出那份我讀了很多遍的戰報,那竟成為穿透烏雲的唯一光芒,寒冷刺骨的湖底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軍已將倭首小西行長,島津義弘,加藤清正的部隊圍困在順天,泗川和蔚山三地,倭寇不久可破,我軍即將取得永久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