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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貴,聽我軍令:堅守王京及已奪回的朝鮮領土,無需再領兵出擊。與倭寇相持,以消耗戰術逼迫倭寇退軍。同時,海軍統領陳璘,副將鄧子龍,應與朝方李舜臣軍聯合,肆擾倭寇後方,斷絕糧草物資運輸。依寡人此計,朝鮮有朝一日必可平定。
寫完這封軍令,恍惚間自蔚山大敗以來積累的滿腔怨氣,在朱筆落在金色宣紙上的一顆如同朱砂一般緩緩化開。我無力的躺倒在嫵兒的懷裏,閉上眼睛仔細回想顧憲成的容貌。蔚山的失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種警醒,是反思的鈴聲將我從迷途中喚起。也許,集合優勢兵力,企圖將倭寇盡數消滅,這本身就未免過於偏執。如果有辦法能讓倭寇退出朝鮮而不損失過多的軍士,消耗再多的時間我都等得起。
我什麼都缺少,唯獨用不完時間。
我問嫵兒,你真的相信顧憲成所說的,大明的天下正在被一群嗜血的惡魔所窺覬,隻有忍耐過這永無止境的災難,漠視無辜者的鮮血與苦楚,才能迎來最終的曙光麼?她微微笑,沒有回答。我知道我們都在疑惑,帶來這個消息的人現在不知所蹤,而我們為了他帶來的消息,已經付出了滿盈的代價。
我想讓駱思恭帶著他的軍隊回來。嫵兒想阻止我,她不願意再次在北京城嗅到撲麵而來的血腥氣息,不願意在親眼目睹剛剛重回平靜的北京城再次淪為人間地獄。我沒有聽她的喃喃絮語,因為推遲一件事情根本沒有意義。駱思恭他們不可能就此呆在朝鮮,他們終有一天會裹挾著血腥的邪惡長袍回到這裏。北京城自血族軍隊誕生的那一刻起,人間地獄就是它命中注定的宿命,因為朝鮮的戰事而帶來的平靜隻不過是暫時的,真正的曙光,隻有等到顧憲成口中西方的入侵者全軍覆滅,血族軍隊失去存在意義之時。
他們在朝鮮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實戰經驗,接下來的消耗戰也和他們沒有關係,而他們如今麵對的那些有關陽光和火焰的困難,在最終的吸血鬼戰爭中不會出現。最重要的,是不能夠再有無謂的犧牲。蔚山的駱思恭能夠保全自己的全部士卒全身而退,所倚仗的不過是足夠的警覺和運氣,然而我很早就明白,自我變身並公然挑戰歲月的摧殘開始,你就不可能指望命運會再次垂青,你所得到的,可能隻是命運屢次漫不經心的複仇。
每次想起顧憲成,我都會對自己對他的思念嗤之以鼻。可我再嫌惡自己,也難以抹去我腦海中不斷響起的對他的呼喚聲。他為何而走,為何而留,為何隱藏行蹤,又為何突然放開本來緊攥著我的權力的雙手,所有的疑問都在我腦中漠然的徘徊,在帶走了我的紛繁思緒之後隻留下一片空洞無物。
我要求駱思恭撤回北京的命令已經擬好,嫵兒明白她不能改變我的決定,轉而調查起京城所有罪該至死的犯人,企圖把血族軍隊駐紮在北京所帶來的陰鬱與恐怖吹散。我放手任她而去,我覺得這不過是徒勞,而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所做的,隻是想讓自己那顆尚未泯滅的良知好過一些,更準確但尖刻些的說,是為了我們能活下去而駱思恭他們完成任務後必須死去尋找一些可靠的理由。
終於,就在命令駱思恭班師的詔書即將簽發的瞬間,我腦海中那片荒涼的大漠突然被雨水所澆灌,建築拔地而起,風沙的呼嘯聲化為他的嗓音,顧憲成身影刹那間占據了我的靈魂。我回過頭去,透過微弱的燭火和嫵兒慘白的臉色,顧憲成就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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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劈過,震耳欲聾的搖撼,光線照耀著他那我熟悉又不熟悉的臉龐,注視著閃電將他的臉龐修飾的更加慘白。驟然間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隻是瞠目結舌的看著他穿著如同當年他跟我描述的萊斯利身著的衣飾出現在我的麵前,那身黑色的柔軟的天鵝絨強烈對比著他鮮紅的眼睛和蒼白的膚色,宛如從死亡的簾幕裏倉皇逃離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