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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憲成走得是如此突然,就宛如一直到知道駱思恭的部隊即將回京之時我才驟然驚醒,這和平祥和沒有血族肆虐的北京城,恰恰是最危險的煉獄。我無法想象,如果那群血族神出鬼沒的進入不設防的北京,突然展開了殘酷的殺戮,手無隻卒的我將如何挽救大明的命運。
幸好這些並沒有發生。可人是貪得無厭,得隴望蜀的。當你為純粹的幸運而短暫的興奮之後,你就會懷疑過去那些你曾經深信不移的事情。有一個問題我在想,嫵兒也在想,徘徊在這座大殿中如同驅散不了的冤魂:顧憲成說的是真的麼,大明真的即將站在生死存亡之際了麼。可是這所有的憂思,都被蔚山飄灑的鮮血所攫掠,任何對於真相的拷問都臣服於對於真相的恐懼,鮮血伴隨著風雪飛舞,於是命運的魔爪就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顧憲成站在這裏,說著有關朝鮮的戰事,於是我們都將心中的疑惑完全忘卻,和他共處於同一個思維空間。就連我們提出的疑問,都順著他營造的環境與氣氛,我們自己的思想,屬於自己的隻言片語,都在顧憲成的靈魂之海中,須臾間被溶解殆盡。
突然我看見顧憲成轉過身來。嫵兒驚呼起來,立刻和我交換了一個詭秘的表情。我們就這樣站在殿內,注視著顧憲成輕盈的腳步突然戛然而止,他雷霆乍起般的轉身,然後卻沒有向我們走來。他消失在空氣中,接著還未等我們發出驚歎,就立在了大殿的中心,他走之時剛剛熄滅的燭火,在這一刹那又冉冉點起。
“你們注意到這幾天的奏章了沒有?剛才我竟然忘卻了……上一周甘肅地境發生了瘟疫。”他警覺的神情再次統領了我的思想,話題再次被他輕易轉移。“你是說,那種瘟疫?”我猛然抬起頭來,仿佛兩條平行線在某個霧氣朦朧氣氛詭異的清晨,緩緩的交織在了一起。
“他們,他們真的來了?”
“你能看到奏章,而我不可以,翊鈞。”顧憲成嚴肅說,仿佛從我的恐懼中嗅出了他最為仇讎的漫不經心。我回頭轉向嫵兒,這幾天的奏章都是她負責批閱的。“我明白了。”嫵兒還未應答,顧憲成就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無比壓抑的低沉聲音,因為我和顧憲成同時看見,嫵兒蒼白的手臂,伸向桌上堆積的奏章,略微有些顫抖。
“甘肅的疫情……”嫵兒開始順著時間翻閱,接下來的,就會是那群來自西方的血族,潛入大明國境的路線圖。“五天前,關中發生神秘疫情。”嫵兒臉色煞白,繼續翻閱著,顫抖的雙手打亂了奏章的排序,零落的奏章墜落下來散在地上沙沙作響。
“緊接著,他們就該翻過晉地的表裏山河。”顧憲成的聲音冷若冰霜,我和嫵兒在那一刻如同城外溪邊慘白的月。“五天前。”我低聲默念著,似乎這樣做就能讓時間倒流,我即將麵臨的災難與慘禍永遠不會到來。“然後是……山西。”嫵兒已經哽咽發不出聲,臉頰上升騰起出動脈血噴濺出的華美瑰紅。大錯業已釀成,就在我們懷疑危險究竟是否會來到的同時,危險正越過大明的萬裏河山,直逼北京城而來。
“你看過這些沒有,嫵兒?”我高聲問道,明知道災禍已不可避免,但似乎隻要這樣,那天際逐漸裂開的痕跡就可以被我的懺悔所彌補,如同從未發生過般寂寥安寧。
她的眼睛在刹那間明亮,可又在須臾黯淡下去。“我都看過,可我沒有把這些聯係起來。”
在嫵兒的嗓音消逝在我的耳畔的刹那,我瞬間失去了意識。我最後的記憶,是殿內的燭火突然全部熄滅,嫵兒的尖叫,顧憲成拉著我的身體,僅存的元氣自內向外舒展開來。